“没有油花?”
段长低头望着水桶,轻声呢喃,眉头紧锁。
尉景如遭雷击,瞠目结舌,满是惶恐。
当官不易,罢官简单,今日他本想在段长、侯景面前露个脸,但若是露了屁股,只怕他这个狱橼也当到了头!
他望向高欢,用只能他和高欢听到的声音问道:“怎么回事?”
难道是可朱浑孔雀骗了我?不应该啊……高欢心如电转,手指轻轻按压了一下太阳穴,努力思索漏掉的线索。
他探了探头,看向剩余的几贯钱,发现一个规律。
铜钱外圆内方,一面有字,一面光板,而眼前这几贯铜钱虽然大小不一,有薄有厚,但整齐划一,全数是正面朝上!
高欢望向可朱浑元,只见对方无论衣领,亦或袖口尽数油腻腻、脏兮兮,胡须打结,头发凌乱,幸好此刻寒冬腊月,否则定能看到有虱子、跳蚤在对方须发之间穿梭游走!
所以,这种糙汉子怎会有此等细腻性格,能够耐的下去性子将铜钱一枚枚穿的如此整齐?
高欢猛然想起一个被他忽略的细节。
昨日,可朱浑孔雀说过,这些钱是可朱浑天元一枚枚亲手穿起来的,而可朱浑天元高欢有点印象,那貌似是个有点洁癖的家伙,身上穿的衣服虽然也破旧,但干干净净,若是铜钱是他亲手所穿,那么水面上没有浮现油花就很正常了!
想到可朱浑天元平日的为人做派,若可朱浑孔雀所言为真,那高欢大抵知道该如何断案了。
在高欢沉吟之际,仆骨叱奴偷偷看了所有人的神色,心中顿时多出了几分底气,跪在地上大声叫道:“这五贯钱确是小人所有,那是我变卖祖产,想要为阿家(母亲)治病的救命钱!”
那几个证人也大声叫嚷,诸如仆骨叱奴是个孝子,他们是好人,不应该被这么对待。
段长皱眉,无视满脸‘这可如何是好’的尉景,旋即望向仆骨叱奴问道:“你说这钱是你的,可有凭证?”
仆骨叱奴大声道:“有售卖祖产的契书为证!”
他说完,从怀中摸出一份叠放整齐,但微微有些发皱的契书递了过去。
侯景接过契书,读了起来:“兹有高车人名曰仆骨叱奴,使牛五头,羊二十九只,帐篷一领作价五贯足钱售与真定侯之子娄拔,口说无凭,立字为据……”
他念完,望向段长轻轻点头。
作为怀朔镇功曹史,他熟悉镇内所有的豪强权贵,一眼就认出了契书确实为娄拔亲笔所写。
段长摇摇头:“难怪他娄家如此有钱!那么多牛羊牲畜才只出五贯钱……”
侯景笑了笑没有说话。
无他,不想得罪人。
毕竟五头牛、近三十只羊才卖了五贯钱,足以证明娄拔是个奸商了!
见此情形,仆骨叱奴脸上露出洋洋得意的笑容。
契书是他准备的杀手锏,为的就是在此刻派上用场!
那些证人也纷纷喊叫起来,嚷嚷着让侯景把他们放了,然后问罪可朱浑元!
尉景满脸惶急。
毕竟问罪过可朱浑元之后,就轮到他了……
高欢轻轻拍了拍他的手臂,悄声说道:“放心,还能反转。”
尉景皱眉。
高欢自顾自走出来,高声问道:“既然钱是你售卖祖产所获,可曾数过?”
仆骨叱奴有些不明所以。
侯景呵斥道:“回话!”
很明显,他指的是仆骨叱奴。
尉景有些懵逼。
毕竟这里是官舍,能发问之人都是官吏,高欢一个小小镇民贸然问话不被训斥就算了,没想到的是侯景丝毫不予计较,反而帮着高欢问话……
段长望着高欢愣了愣神。
他本以为洛阳城内的清河王元怿已经是天下一等一的美男子,可没想到在这漠南苦寒之地的怀朔镇还有高手!
毫不夸张的讲,若使元怿比高欢,便如萤火比皓月!
只可惜出身卑贱……段长望了望高欢那略显寒酸的打扮,按捺住了心中那有些荒唐的念头。
仆骨叱奴满脸不明所以。
高欢目光炯炯盯着仆骨叱奴,大声说道:“既然你说那些钱是救母所用,必然是少一钱都不行!我再问你,到底数过没数过?”
仆骨叱奴缩了缩脖子,小声回答道:“自是数过的……”
高欢又问:“那你俩说说,一贯钱有多少枚五铢钱?”
“一千!”
仆骨叱奴竖起一根手指,满脸写着‘此乃常识’、‘这也要问’的优越,以及对绣花枕头的鄙夷。
可朱浑元刚想回答,突然沉默了一下,有些心虚的回答道:“大约……一千钱吧。”
高欢笑了起来,转而望向侯景:“请带证人可朱浑天元!”
侯景颔首,轻轻摆手。
段长摸了摸下巴,有些不知道高欢葫芦里卖的是什么药,但他没有多问,只是满脸看戏的样子静静等待。
片刻之后,可朱浑天元被带了进来。
那是个约摸十三四岁的少年,眉目清秀,虽然衣衫陈旧但浆洗的很干净。
高欢问道:“这钱可是你家所有?”
可朱浑天元点头。
高欢再度问道:“那你说,一贯钱有多少枚!”
可朱浑天元吭吭哧哧说不出话。
高欢大声呵斥:“都这个时候了,还有什么好隐瞒的?你若不从实招来,你阿干就会被以强盗罪论处!强盗罪可是死刑,要砍头的!”
可朱浑天元被吓了一跳,泪水顿时就从眼眶中流了出来。
侯景脸上渐渐多出了几分了然,望向高欢的眼神不由多出了几分英雄惺惺相惜之色。
段长也是如此,只是他径直拿过一串铜钱数了起来。
可朱浑天元哆嗦着身子,嗓音发颤:“一贯钱,大抵是九百五六十枚五铢钱吧……”
尉景:“???”
他也有些明白了!
段长笑呵呵扬起手:“是九百五十七……”
高欢唇角扬起,望向可朱浑天元:“是你自己交代,还是我来替你说?”
可朱浑天元见瞒不过去,只能老老实实将事情原委说了一遍。
多日前可朱浑元外出买羊,因卖羊的酋帅是他们家的老客户,信任度很高,并不会一枚一枚铜钱的数,所以可朱浑天元在穿钱的时候,就趁机‘漂没’了一点……
可朱浑元鼻子都气歪了。
侯景转过头,望向瘫坐在地的仆骨叱奴:“你还有什么要说的?”
仆骨叱奴咚咚咚咚的磕着头,不住叫喊饶命。
但无人理会。
高欢有些疑惑。
嗯,就是仆骨叱奴手中的售卖牲畜的契书。
都是五贯钱,好巧。
他凑在尉景耳边小声嘀咕几句。
尉景轻轻颔首,上前呵斥:“大胆贼人,还不将事情原委从实招来?”
仆骨叱奴仰起头:“招了,能活命吗?”
尉景沉默以对。
侯景笑道:“不能。但死罪难免,活罪可逃。如实招来只是砍一刀,碗大的疤。不招,就打到招为止!”
仆骨叱奴人都傻了。
迟疑片刻,他开始讲起了事情的原委。
没有什么大孝子卖祖产救母,只有败家子烂赌鬼卖儿卖女,为了‘翻身’不惜一切。
那日他将卖牲畜的钱输了个清洁溜溜,恰好在城外偶遇可朱浑元,又碰巧见到了他背篓里的货款,于是动了歪心思,但被可朱浑元发现,双方扭打起来,他污指可朱浑元抢劫,而此时他那几个赌鬼朋友路过,本着帮熟不帮理的观念,就成了仆骨叱奴的证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