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元璋看了一眼蓝慎行,眼神有些复杂。
吕本能察觉到的细节,自然也逃不过他的双眼。
原本朱元璋以为,蓝慎行能说出这番话,是因为刘伯温的教导。
但仔细一琢磨。
如此霸道的行事风格,根本就不是刘伯温的路子。
想到此处,朱元璋感觉有些好笑。
刘伯温行了一辈子的‘王道’,最终却带出了一个走‘霸道’的学生?
“坐。”
朱元璋示意蓝慎行入座,笑着说道:“今儿是家宴,不谈国事。但这事怪咱,毕竟是咱先提起的,是咱贪杯了。”
说罢,老朱便故作喝醉的样子,不断打着哈欠。
“标儿,你父皇醉了。”
马皇后跟老朱打起配合,她有意无意的瞥了一眼吕本。
吕本刚想起身行礼,但不等他开口的,朱标笑着将其搀起,轻声道:“我送您。”
“有劳太子殿下。”
吕本并未拒绝。
毕竟女婿送一下老丈人,合情合理。
待朱标和吕本离开,马皇后拉着一旁的朱英姝和朱英娆去了另一间房间。
朱元璋眯着双眼,仿佛真醉了一样。
蓝慎行起身对朱元璋行礼,“陛下早些歇息,臣告退。”
“坐下。”
朱元璋睁眼,眸中闪烁着精芒,哪有一丝醉酒模样?
“……”
蓝慎行又坐了下来。
朱元璋道:“收起你的小心思,咱跟你保证,无论如何,咱都不会亏待太子妃。”
“果然什么都瞒不过陛下。”
蓝慎行心中有种不好的预感。
朱元璋能对自己做出这种保证,那也就是说……前者肯定要让他出力了。
“慎行啊,你也算咱看着长大的,国库缺钱就是咱缺钱,咱缺钱就是你缺钱……”
朱元璋语重心长的说着。
蓝慎行道:“那我缺钱的话,是不是可以跟他人说是陛下缺钱?”
“不,不,不。”
朱元璋摇头,“你缺钱跟咱没关系。”
“???”
蓝慎行有点儿懵。
果然每个当皇帝的都有自己的那套歪门邪理。
朱元璋凑到蓝慎行身前,压低了声音,问道:“你方才说的那事,能落实吗?”
蓝慎行问:“陛下想怎样落实?”
“那当然是多多益善了。”
朱元璋笑了笑,“如果能‘合理’的,给咱全部弄到国库中,那就再好不过了。”
在说‘合理’两字时,他特意加重了音调。
没办法。
谋反要讲出师有名,你抄商也得合理不是?
若是不合理,处理不好的话,大商可都是当地的望族,事后可是很麻烦的。
“陛下您有点儿贪啊。”
蓝慎行摇头道:“这个节骨眼上想一网打尽,根本不现实,要以温水煮青蛙的方式缓图之,而且那些小商现在抄不抄的也没意义。
几百个,甚至几千个小商都不如一个大商,但动几千个小商影响可是很大的,而只动一个大商,影响与前者相比,却微乎其微。”
朱元璋问:“有目标了?”
“我这边没有。”
蓝慎行笑了笑,指了指侯在殿外的毛骧,“但只要锦衣卫想查,就没有查不到的猫腻!查出来之后,您再让指挥使大人去办就行了。”
这种抄家杀人的浑水,他可不想蹚。
虽说这会是一件大功劳,但这种脏活的功劳,还是让给毛骧吧。
“慎行,你也知道。
这锦衣卫刚成立不久,咱交给毛骧一大摊子事,他根本脱不开身啊。”
朱元璋拍了拍蓝慎行的肩膀,“所以这事,还得由你去办,若是换做他人的话,咱也不放心啊。”
“陛下……”
蓝慎行起身,想要劝说朱元璋收回成命。
但不等他开口的,朱标回来了。
朱元璋偷瞄了蓝慎行一眼,丝毫不给后者说话的机会。
他立即起身走到朱标身前,“标儿,你回来的正好,慎行刚才跟咱说,要接手商贾之事。咱劝他三思,但他根本不听,还说要为你分忧,为咱分忧,这可真是个好娃啊……”
“……”
蓝慎行眼角抽搐。
老朱你是个皇帝啊,能不能要点脸?
朱标看了一眼蓝慎行,笑了笑,并未言语。
“天色不早了,你赶紧跟标儿回去吧。”
朱元璋将蓝慎行拉起,开始往外赶人。
一炷香后。
他来到马皇后这里,坐在榻上,后者为其揉着肩。
“妹子,咱是越来越喜欢那娃了。比起刘伯温,咱觉得他更合咱的心意。”
朱元璋乐呵呵的跟马皇后说着今晚的战果。
马皇后轻声道:“重八,不是我说你,这事你为啥不让毛骧去做?就算毛骧忙不过来,他下面不还有其他人吗?你犯得着让慎行去做?这就是你所谓的喜欢?”
“妹子,你不懂。”
朱元璋起身,示意马皇后坐在榻上。
然后朱元璋为马皇后揉肩,边揉边说:“正是因为咱喜欢他,所以才把这事交给他去做。
咱这是为了锻炼他,顺便看看他的能力如何。
咱拿这么重要的事情,去让这小子练兵,还不是因为重视他?希望他别让咱失望吧,毕竟纸上谈兵之辈,可成不了大器。”
……
朱标和蓝慎行徒步走在回东宫的路上,皎洁的月光将两人的身影拉的很长很长。
因为两人交谈的缘故,太监和车驾与其间隔百步左右。
朱标很享受这片刻的安静,“把此事办好,待你功成之日,父皇高兴了,本宫亲自为你做媒。”
蓝慎行轻声道:“此事牵涉甚广,怕是没那么容易吧。”
“如果容易的话,本宫至于到现在,都不跟父皇提吗?”
朱标笑了笑,“因为你五年前的胡闹,父皇的部署全部被打乱了。
小到各地官员的分配,大到皇子、公主的联姻,皆发生了变动。
眼下这种局势微妙的很,魏国公只口不提,父皇也假装遗忘了此事,本宫也不能说。
只有你爹,傻乎乎的天天急着提亲……”
“蓝玉啊……”
蓝慎行轻叹,“现在他应该也不急了吧?”
“以前他急,是迫切的想要靠上魏国公这棵大树,如今父皇都放出如此明显的信号了,他还急什么?”
朱标说到这里,看向蓝慎行,轻声道:“你跟你爹的关系找机会破下冰吧,以后一块儿共事时,总不能一见面就掐吧?”
“嗯,我尽量。”
蓝慎行点头,语气中多了些复杂,“不过姐夫,你可一定要长命百岁。”
“每次提你爹你都转移话题。”
朱标摇头一笑,“放心吧,算命的说过,本宫长寿。”
“……”
蓝慎行很想知道那个算命的在哪儿,他一定去掀了那骗子的摊,“姐夫没让青田先生给卜一卦?”
朱标道:“父皇说,自他称帝后,青田先生的卦就不灵了。”
蓝慎行沉默。
“锦衣卫那边的调查,差不多要二十日左右,这段时间你多考虑一下如何办好此事。实在不行,就去青田先生那里走几趟,让他给出出主意。”
“嗯,的确该走一趟。”
蓝慎行双眸微眯。
……
翌日。
一大早蓝慎行便来到了城南。
但他并不是来询问商贾之事的,而是为了朱标一事。
“哎……”
蓝慎行刚进屋,刘伯温便一声长叹。
“先生有心事?”
蓝慎行问。
刘伯温道:“我在你身上察觉到了杀气,不出意外的话,会有很多人因你而死。”
蓝慎行沉默。
因为他不知道自己该怎么接话。
“这五年来,我通过各种方式对你进行引导,希望能将你的霸道引向王道。”
刘伯温表情有些无奈,“但如今看来,霸道依旧压制了王道。”
“学生有一事不解。”
蓝慎行并没有接话,而是按照自己的节奏来。
“何事?”
刘伯温早已习惯。
毕竟这五年来,每次他的引导到了关键时刻,蓝慎行总是转移话题。
蓝慎行直言道:“先生精通面相学,也精通卜卦之术,不知您对于太子殿下有何看法?”
语落。
刘伯温微微皱眉,并未回话。
蓝慎行也没有再继续这个话题,“学生可能要离开应天一段时间,先生有什么话要对学生嘱咐吗?不过就算先生嘱咐了,学生也不一定会听。”
“……”
刘伯温无语片刻,但还是闭目嘱咐道:“得饶人处且饶人。”
……
半月后。
晨阳初生,但天却更凉了。
蓝慎行起床后,简单吃了点儿东西,来到锦衣卫衙门。
情报已到位,他要寻找下手的目标。
“大人。”
一人搬来一大摞案档,放于桌上。
蓝慎行拿起观阅,看了约有一炷香后,他指向一个商贾的名字,“将此人信息调出,越详细越好。”
“是。”
锦衣卫离开。
再次回来,他手中多了两个折子。
蓝慎行打开,看了起来。
锦衣卫情报库中折子上的名字,都是有罪的。
这个折子上记录着一个姓林的官员。
但林姓,是随母姓。
此人的来历不小,真实身份是江南沈家子弟。
不过,他明明是巨商后代,此时却成了大明的从四品官员。
其就职地区,还是在江南地区。
折子上记得清清楚楚,他是通过贿赂胡惟庸,从而一跃为官。
且,沈家族谱上,也除掉了他的名字。
若非锦衣卫深入调查,恐怕还真让其蒙混过关了。
蓝慎行继续看另一个折子,这个折子上记录的是沈家的信息。
没错,就是那个明朝首富,沈万三的沈家。
只不过……
跟影视剧中不同的是,沈万三跟朱元璋并没什么交集。
在朱元璋建国时,沈万三就已经死了。
就算是沈万三的儿子,现在都六十多岁了,而为官的这个孙子辈,也有三十多岁的年纪。
沈万三跟朱元璋没交集,但可不代表沈家底子干净。
当然,如若细究的话,天底下没一个商人是干净的。
而蓝慎行之所以要拿沈家开刀,无非只是一点:沈家太有钱了。
沈家信息中,其中一条引起了他的注意。
沈家,曾出资帮助过张士诚。
在看到这一条的时候,蓝慎行就知道,抄家的罪名稳了。
不过他也清楚,这事虽说是真的,但那时的沈家也是被逼无奈。
换位思考。
如果蓝慎行是江南的商贾,若张士诚缺钱了,你是给,还是不给?
毕竟,那时占据江南之地的,正是张士诚。
给了,沈家才安全。
你要是不给,张士诚他自己不会抢吗?
等到人家去抢,那就一切都晚了。
蓝慎行能理解沈家的苦衷和无奈,但这并不能改变他对沈家下手的想法。
这个世界上无奈的人多了去了,他蓝慎行不无奈吗?
都是为了活下去。
“传令,抽调三百锦衣卫,随我下江南!”
蓝慎行起身。
虽说里面也有对胡惟庸不利的证据,但这人,可不是他能动的。
想动胡惟庸,得朱元璋亲自点头才行。
“是。”
锦衣卫行礼,去做准备了。
很快。
三百锦衣卫准备就绪。
当天。
三百匹军马出城,离开应天。
他们此行的目的地,距离应天约四百三十里路。
两日后。
子时三刻,夜色如墨。
蓝慎行率领锦衣卫抵达,首先要控制的,便是那名林姓官员。
随着蓝慎行一个手势,一名锦衣卫翻墙而入,悄无声息的将府门打开。
‘唰唰唰’的声响不断,锦衣卫们宛若鬼魅一般,迅速冲入府中。
也就半炷香的功夫,林姓官员全府三十余人,皆被控制。
林姓官员在睡梦中被惊醒。
他慌忙起身,条件反射般抓向挂在塌前的长剑。
但就在他握住剑柄的刹那,蓝慎行也踩在了长剑上,使其难以拔动长剑分毫。
房间中亮着微弱的烛光,在烛光的照耀下,飞鱼服的图案映入眼帘。
顺着飞鱼服往下看,绣春刀挂于腰间。
房间中的锦衣卫点上烛火,随着不断有烛火被点燃,幽暗的房间也愈发的明亮。
林姓官员在看到蓝慎行及其身后的十多名锦衣卫时,面色剧变。
蓝慎行瞥了一眼榻上的两名妙龄少女。
后者明显受到了惊吓,面色煞白一片,正以被褥裹躯,全身颤抖着。
“林大人艳福不浅啊,两个,啧啧,可真是龙精虎猛呢。”
蓝慎行面带微笑,瞥了一眼榻前长剑,“一介文官,榻前放剑,林大人是心虚呢?还是在防着什么?”
林姓官员并未回话。
他一开始还面色惊慌,但当他看清楚状况后,眼神中却闪过一抹决绝。
为了麻痹蓝慎行,他右手依旧在抓着剑柄。
但左手却摸向枕下,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的速度掏出一把匕首,然后毫不犹豫的刺向自己下颚。
这要是刺进去,下颚进,后脑出,华佗在世都救不了。
不过。
蓝慎行也不是摆设,他一直在盯着林姓官员。
后者的眼神变化,并没有逃过他的双眼。
就在林姓官员左手举起匕首准备自杀时,蓝慎行也拔出了绣春刀。
‘嘭’的一声闷响。
他以刀背击打在林姓官员持匕首的手腕上,匕首被击飞。
身后的锦衣卫们立即上前,将其控制。
“林大人,你究竟有多瞧不起我?我虽不才,却也不至于连你一个文官都控不住吧?”
绣春刀回鞘,悦耳的刀鸣余音环绕。
蓝慎行坐于榻上,俯视着被按在地上的官员,“不过话说回来,连自杀都如此干脆,死都不怕,那你究竟是在保护什么呢?”
林姓官员面色铁青。
蓝慎行起身,对一旁的锦衣卫命令道:“都愣着干嘛?还不请林大人移步?”
“是!”
两名锦衣卫一把将赤着身子的官员拖走,将其拖到了库房。
蓝慎行走了进来,扔给他一件外衣。
身后一名锦衣卫搬来一张太师椅,蓝慎行坐在太师椅上,“看来你已经知道我们是什么人了,这样也好,省去了自我介绍,咱们可以直接步入正题了。”
虽说锦衣卫成立不足月数。
但近水楼台先得月,应天府属于江南区域,传入此地官员的耳中也不足为奇。
这名官员虽未亲眼见过锦衣卫,但当看到蓝慎行的装扮时,特别是那把绣春刀,他便知道锦衣卫来了。
“知道为何找你吗?”
蓝慎行问。
林姓官员一副坦然模样,“不就是买官的事儿吗?我认!”
“不,不,不。”
蓝慎行摇头,“这等小事,还用不着我亲自出马。
我不想废话,你想活命,是不可能了,但你若能配合的话,倒是可以少遭些罪。”
林姓官员闭口不言,一副视死如归的模样。
“配合一下嘛。”
蓝慎行有些无奈,怎么自己第一次实践就碰到个硬茬?“我这人很好说话的,只问你一个问题,沈家一共有多少财富?”
“沈家与我有何关系?”
他可以承认跟胡惟庸买官之事,但绝不会承认与沈家的联系。
“呵呵……”
蓝慎行笑了起来,他看向身旁的锦衣卫,“看来林大人饿了,用我们的特色菜,好好招待一下。”
锦衣卫们相视一笑,他们眼神中闪烁着令人毛骨悚然的寒芒。
没一会儿的功夫。
两名锦衣卫便抬着一个木箱走了进来,打开之后,里面摆满了各种刑具。
林姓官员瞥了一眼,依旧是面不改色。
毕竟在他看来,自己连死都不怕,这些刑罚之物又能奈他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