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慎大吃一惊,来不及闪躲那棍头便已奔至面门,随后稳稳停在空中。
却是老人手握棍尾,将长棍挺直片刻又收了回来,然后弯腰向刘慎道歉:
“大人恕罪,毕竟断了只胳膊,耍起来就有些控制不住。”
赵大头这时候才反应过来,跳脚大骂:
“我大哥好心收留你个残废老东西,你居然还拿棍指着他?老子现在就剁了你!”
说完便要拔刀,却被刘慎拦了下来。
“本就是我的错。”
刘慎脸上带着歉意,朝老者笑道:
“我不该直呼戚太保名讳,老人家海涵。”
这下别说赵大头,就连老头都愣住了,脸色微微动容,急忙出声:
“大人不必道歉,都是小人的错,差点没收住手伤到大人,小人确实该死。”
赵大头也嘟囔道:
“大哥,你这脾气怎么变得这么古怪...一个断胳膊老头你跟他那么客气干什么...”
刘慎只是摇了摇头。
自己曾偶然看过一本名为《中国武术大辞典》的书,里边记载了古往今来的所有武术、兵器、套路、流派和名人传记之类,昔日戚继光所编《纪效新书》的内容自然也在其中。
从阵型到拳法套路,再到长短兵的种类和配合,内容详尽而丰实,只有看过的人才能理解戚继光头顶的“军事家”三个字真是分量十足。
其中《纪效新书-长兵短用说篇-二十四枪势》中,就记载了老人所练的枪法。
因为这几招枪势都有插图,而那本《辞典》又是1990年印刷的,技术不比后来,所以那些枪势插图看起来都有些奇奇怪怪,一度让刘慎产生了“这也能捅死人吗”的想法。
导致他对这些枪势印象极为深刻。
直到刚刚老者以肩为手、抢步硬进,刘慎脑海中那个死板的画面终于开始鲜活生动,并与老者的动作逐渐重合。
闯鸿门,又名“抛梭枪”,据《纪效新书》记载,此枪法“身随枪进,闪坐剁拦,捉攻硬上。彼见我长,安心欲使我进深无用,我忽节节短来。”
至于老人最后回身甩的那一棍书中也有记载,名为“苍龙摆尾”,“乃棚退救护之法。电转风回,惊散梨花闪赚”。
俗名:回马枪。
而看老者单手持棍尾便能将其稳稳停在空中,便知老人是如何腕力惊人了。
也正是如此,刘慎下意识就喊出了戚继光的名讳,大概是惹得老人不满,才突然回身给自己亮了这么一手。
刘慎心中想着,吩咐张二娘与两名侍女将桌子搬来院中,请老人坐下一起吃。
老人虽然脾气臭,但也没想到刘慎堂堂总督府衙门的在职武官竟要让自己一起同桌吃饭,瞬间也有些不好意思起来,扭捏了半天终于经不住劝,浅浅坐在了凳沿。
少年虎子也被刘慎喊了过来,闷不吭声地坐着。
其余几人都吃过了,便只有赵大头坐在一边听刘慎说话,他新买来的侍女翠儿眉眼初开,站在身后为他轻轻按着肩膀,
另一名少女便站在刘慎身后有些不知所措,近也不是远也不是,更不敢如翠儿那般上手伺候主人,一时间表情有些扭捏起来。
刘慎没有察觉,只是一边吃饭一边询问老人:
“老人家的枪法从何处学来?”
“以往在蓟镇当兵时,有个把总教的,但会的人只有我们几个,并告诫我们不许外传。”
老人咽了口饭:“后来戚都督出关迎战建奴,浑河血战失援尽没,老把总怕戚太保枪法失传,便捎信回来让我们收徒,但不许教于官军...”
说到这里,老人叹了口气,苦笑一声:
“只是我这断胳膊老头,自己混口饭吃都困难,拿什么去收徒弟。”
言毕,低头扒饭,嘴里却又含糊不清地嘟囔:
“这样也好,这样也好。省得上了战场没见到建奴,先被自己人杀了。”
刘慎知他意有所指,一时默然。
之前袁继咸麾下对他这个北兵心有抵触,这便是原因之一。
毕竟九江离戚家后人世居的定远,也就是如今的安徽滁州已经很近了。
始终闷不做声的虎子却突然说道:
“你可以教我,我也能杀官军!”
刘慎一愣,赵大头更是脸色大变,一把捂住了他的嘴巴:
“小臂崽子胡说八道什么!老子也是官军,你还要杀了老子不成?!”
虎子挣脱赵大头的手掌:
“你们是我的恩公,刘大哥还帮我杀了那个狗兵,我自然不会杀你们。”
说着,他转头看向刘慎:
“大恩公只要让我学武报仇,你让我杀谁我便杀谁!”
那双稚嫩眼眸没了以往的灰暗与失心落魄,仿佛燃着熊熊烈火,满怀希冀地望着刘慎。
“你的仇已经报了。学武可以,心中不要有那么多仇恨。”
刘慎放下杯子,转头看向老者:
“还没请教老者姓名?”
“可不敢劳大人这么问。”
老人已经吃饱,急忙放下碗站了起来,立在一边:
“在下家中排行老五,大人唤我一声老五就行。”
刘慎点了点头,转头看向虎子:“虎子呢,姓什么?”
“大恩公,我姓江,但我要改名!”
虎子眼中闪着晦暗莫名的光,年仅十岁的稚嫩声音却异常坚定:
“我以后要叫江杀贼!”
小院内一时默然无语。
“‘杀’字太重,容易污了你的心性。”
刘慎叹了口气:
“改成‘破’吧。”
江破贼点了点头,眼神灼灼,看向垂手而立的老者。
“大头也没去衙门报备,算下来如今有军籍的只有我一个人。”
刘慎也看向老五:
“教破贼,应该不算破例吧?”
老五脸上也带上了一点喜色,闻言急忙点头:
“大人放心,我必用心教好他。”
刘慎嗯了一声,抹了抹嘴巴站起身来,吩咐赵大头:
“你就不要往衙门报备了,南兵对咱们素有轻视之心,你孤身入营不见得能落什么好。若我有机会招募定员,你再来我身边做事。”
赵大头大喜,嘿嘿笑道:
“能在总督署衙门操守官麾下做事,傻子才去当大头兵!”
说着也站起来:
“我一会儿往衙门为他们落籍,大哥安心做事,家里有我大头不用担心。”
所谓落籍,便是为院中几人上奴籍了,从他们来到这院里时也早有心理准备,倒也没什么其他举动,个个老实垂手侍立在旁,听候主家吩咐。
唯有江破贼已经兴奋地跑去摸老五耍的那根长棍了,发现竟然异常沉重,自己还险些舞不动。
身子骨还是太瘦弱了。
刘慎点了点头,只说了句“莫要饿着他们”便回房间更衣,准备往衙门听用。
昨日历经战火奔波,又初来乍到,总督署衙门特意给自己放了半天假休息,按说还没到中午,刘慎大可以晚点去。
但今日已经是三月二十六了,建奴多铎大军离淮扬的铁蹄又近了一步。
时间紧迫,由不得刘慎不抓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