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江府的流民已经越来越多,大街小巷的墙根挤满了拖儿拽女、衣食无着的穷苦百姓,
偶尔还能看见穿着整洁的大户下人在人群中穿来穿去,时不时用指头抬起女子的下巴仔细端详,如同挑选货物般为主人家挑选新的奴婢。
穿着甲胄的士兵也怀抱武器倚在街角对这些流民嘻嘻哈哈地指指点点,时不时将怀中吃食抛出一些,便立刻引起一群饥民的哄抢,他们便笑的更大声了。
刘慎神色淡漠,一边慢慢赶路一边仔细观察着周围的一切,直到一处守卫严密、人流稀少的大街时才收起左顾右盼的目光,快步走向位于道路正中的总督署衙门。
衙门外有一块四亩见方的大坪,暗合“朝廷统领四方”之意,大坪正中高矗着一杆三丈长的带斗旗杆,遥对着大门和石阶两边的巨大石狮,以空阔见威严。
石狮两旁的八字墙下站满了挎刀的亲兵,门口人流如织,除了一些匆匆忙忙的飞骑令兵,便是身着各色官袍与不同样式盔甲的文武官员,
或愁眉不展脸色低沉,或三三两两交头接耳窃窃私语,整个衙门笼罩在一种紧张的气氛当中。
即将跨入大门时,背后突然传来一声呼喊:
“刘操守请留步!”
刘慎回头一看,却是一名同样身穿明甲的武官喊住了他,快步走到身边笑着行礼:
“大人,在下安兴道,乃参将张大人讳名世勋部下把总,昨日张大人还差小的送去安家费十两,大人应该收到了吧?”
刘慎这才恍然大悟。
大明前中期稳定时节,一名普通士兵的军饷是每月一两二钱,与一些大户人家的下人相同,自己这个操守官虽然地位不比普通士兵,但也不至于一个月二十两。
原来还有十两的人情费。
“那就请安把总替我向张大人转告谢意。”
吃人嘴短,何况自己初来乍到确实很缺钱,刘慎也不说什么客气话了,直接向安兴道行礼表达谢意。
“大人真是折煞在下了!”
安兴道急忙闪身躲过,却是自来熟地凑近了刘慎:
“大人何必说这等小气的话,区区十两银子而已,等大人麾下有了定员,怕不是一个月几十上百两银子入账,又岂会将这点银子放在眼中?不过是暂请大人先喝个茶润润喉咙罢了。”
这意思是,打算拨给我兵员让我喝兵血?
刘慎立刻若有所思:
“想必那位张大人,对我有什么安排?”
“什么安排不安排,大人说的哪里话!”
话虽如此说,安兴道却是靠近他小声说道:
“只是大人,您说这宁南侯是咱大明皇帝亲封的官,袁总督也是咱大明的官,他们当官的如何商议,咱们这些下边当兵的,跟着瞎凑合什么呢?又不是打闯贼。
只要舒舒服服有银子赚,何苦跟自家兄弟动刀动枪?您说是吧?”
刘慎眼眸闪动:“你的意思是...”
“下官哪有什么意思。”
安兴道哈哈一笑,离开了刘慎身边:
“听说今天一早宁南侯连发两封塘报过来,这会儿说不得总督大人正等着大人一同参详军机呢,大人莫要耽误,赶快进去吧!”
说完便朝着他行礼,转身按刀大步离开。
刘慎目送他的背影离去,沉思片刻,转头进了衙门。
等到了议事大堂时,袁继咸果然正在与众将商讨军机,因为他被允许入帐议事,亲兵也未拦他。
总管四省军务的袁继咸在如今战时实际上已经成了四省的最高级别长官,因此这堂中除了披挂整齐的总兵官,还有江西省布政使司与都指挥使司衙门的官员,以及九江府知府、同知等高级官员在场,
相比之下刘慎这个无品无级无定员的操守官实在是不够看。
他也知道这屋子里随便一个人动动手指头就能跟碾死一只蚂蚁一样碾死自己,因此进屋后很识趣地找了个角落默默站好,听着里边各位大佬讨论军事与地方政务配合问题。
吵来吵去,无非是对左良玉是战是抚,对顺军是联是敌。
正如袁继咸在城外犹豫,这帮人的立场无疑都是倾向于左良玉的,尤其李自成建立政权时选择对农民三年不征,却对高官大员实行“追饷”政策,导致大明官员对闯顺政权恨之入骨,
于是李自成山海关战败后,原本传檄而定的大部分地区便立刻掀起反旗,屠杀大顺官员,重打大明旗号对抗李自成。
若没有建奴这一档子破事,这群人这么搞也就算了,但眼看如今阶级斗争已经升级成了民族斗争,还守着眼前这点利益不放就说不过去了。
说白了,他们只在乎自己是不是县令、知府,至于皇上是谁、要留什么发型,他们并不在乎。
袁继咸低头听了半天,抬头看到一个身影悄无声息地正站在角落,不由得抚掌大笑,指着刘慎对身侧一名儒生打扮的中年男子说道:
“文伯,快看!这便是自辽镇边军来的‘匹夫’了!”
一时间,堂内嘈杂声响变得悄无声息,无数大佬的目光转头望来,或疑惑或深思或平淡,看得刘慎身上发毛。
他只能硬着头皮走出来,朝着堂中各位大佬弯腰行礼问好。
倒是袁继咸身边那名身穿一袭灰白长衫的中年儒生抚着自己的一撇山羊胡,笑着开口:
“常闻老师麾下人才济济,今日一见果真名不虚传,区区一个辽地边军小旗居然也能知晓复社大义,可知我大明文教昌隆,中兴有望!”
然后询问刘慎:
“但我记得宁人从未入仕,也从未在北地久留,这‘天下兴亡匹夫有责’八字,你又从何听来?”
什么意思?
刘慎怔怔抬头,又想起此人字文伯,兼之提到了“复社”这个名字,细想之后,脑海中瞬间一阵嗡鸣。
坏了,抄到正主身上了!
顾炎武,字宁人,籍南直隶昆山。虽从未入仕,却是南明复社的核心成员,与眼前号称“山右二义士”之一的薛宗周乃是同道中人。
刘慎可以靠抄袭这等大义凛然之言震住袁继咸,却镇不住早就听过此话的薛宗周!
这下他有点汗流浃背了:“下官也是在北地道听途说...”
“是吗?宁人在辽镇名气竟然如此大?”
薛宗周疑惑不已。
正说着,门外突然传来一阵急促脚步,紧接着一名传令兵快速入堂,跪地向袁继咸禀告:
“大人,城外发现楚镇哨骑活动痕迹,自今早开始我们已经有两伍夜不收联系不上了!”
“左逆哨骑?”
袁总督的脸色缓缓阴沉,冷笑一声:
“早上还连发两封塘报邀我往江上见面,这边哨骑都已经摸到我城下了!宁南侯啊宁南侯,你也太急了一点,昨天我若亲自去见他,此刻怕已是他帐中囚犯了!袁震!”
一名总兵官立刻出列:“末将在!”
“遣精骑沿江西进,至蕲春而止,务使蕲州塘报一日一发,不可中断!沿途但有逆骑踪迹,格杀勿论,切不可使其进江西一步!”
“末将得令!”
袁震重重抱拳,抬头时浑身煞气勃发,堪称一员虎将。
只是尚未转身,堂中又传来一道声音:
“杀鸡焉用牛刀?总督大人,末将张世勋愿替袁总兵往蕲春一行!”
不知为何,刘慎隐隐约约看到他瞥了自己一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