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元1645年,江西,浔阳江畔。
三月下旬,大江两岸乱石穿空、凋零萧瑟。日夜不停的寒风席卷呼啸,空气冰冷如铁,万物气息奄奄。
天地一片肃杀。
刘慎被人捞起来后,浑身冻得直哆嗦,但他明明记得自己跳入水中救人时是夏天,水不该这么凉才对,
而且入水之后,四肢就越来越沉重,眼前昏暗一波波袭来,最终竟将他整个人都按在水中,直到刚刚被人捞起。
他弯腰吐出腹中积水,气息萎靡地呻吟了一声:
“怎么回事...”
“怎么回事?大哥,你还没明白吗?楚镇反了!”
耳畔传来一道粗旷声音,像极了老家田间地头的庄稼汉子,但又带着刘慎从未感受过的愤怒与悲痛:
“左良玉这个狗娘养的!先帝对他宽容有加,史督师更是有求必应,只为他能拱卫江左抵御建奴...结果建奴还没来,这个狗东西居然先反了!”
左良玉?
刘慎怔了一下,借着刚刚恢复的视力低头一看,发现自己身上竟然穿着一件水淋淋的蓝色布面暗甲,破口内是以铁丁缀着的铁甲片,双臂还带有明代独树一帜的铁臂手,俗称“龙虾臂”,甲片正随胳膊摆动发出阵阵碰撞响声。
“我穿越了?”
思绪越来越清醒,原身的记忆涌入脑海。
清兵已经入关,大明崇祯皇帝已于去年上吊自杀,朱由崧在应天登基,为南明弘光皇帝。
原身刘慎,辽西士子,屡第不中,因建奴入侵,毅然投笔从戎,屡战屡败、屡败屡战,后不愿随吴三桂剃头降清,辗转南下,在湖广巡抚何腾蛟麾下标营担任小旗官。
这年二月,奴廷摄政王多尔衮令镶白旗下和硕豫亲王多铎与和硕英亲王阿济格合兵攻下西安,李自成弃陕而走河南,打算经由武昌直取应天,以东南财赋之地继续与清兵相抗,
守卫武昌的大明宁南侯左良玉大为惊恐,竟扯出“清君侧”的大旗打算放弃武昌,同样窜往应天。
湖广巡抚何腾蛟不从,左良玉便直接火焚都院逼出何腾蛟,将其劫走,路上却又不慎被他走脱。
刘慎就是这个时候在乱军中落水,再醒来时已经是来自另一个世界的灵魂了。
救起他的则是一起结伴而行的同乡赵大头,向来力气颇大,在标营中担任鸟铳手,并配有刃长五尺的长刀一柄,
如今正身穿同样水渍淋漓的绿色胖袄,外罩一件无袖红色棉甲,狼狈地与刘慎结伴而行。
当初一起投军的二十多名乡人,如今也只剩他两人了。
“...不错了,明代重文轻武,原身能抛弃成见投军杀敌,已经算是实干派了,比朝廷那帮打嘴炮的所谓学士们强了不知多少...”
刘慎自嘲一笑,但原身从辽西打到湖北,到现在还只是个基层小旗官,也不知道是过于实干还是因为其他。
想想明末的糜烂程度,刘慎感觉还是因为原身不太懂变通的缘故,不然仅凭这份资历和读书人的身份,无论如何也不能只是个大头兵。
寒风凛冽,赵大头左手提刀,右手架着他的肩膀在乱石路中急行,一边左顾右盼寻找附近可有庄户,一边口中问道:
“大哥,咱们现在怎么办?”
两人年齿相仿,都是二十岁出头,但刘慎因为读过书的缘故一直是他们这帮人中的领导者,如今两人沦落如此地步,赵大头心中也是一片茫然。
刘慎裹了裹身上的湿衣服,饥寒交迫,脑海中努力回想前两个月刚刚读完的那本《南明史》。
“现在是三月下旬,自己落水的时候已经进了江西、靠近九江,左良玉大军也即将到来...李自成...阿济格...多铎...多铎!”
刘慎猛然一惊。
如果自己没有记错,西安陷落后多铎就离开了陕西,经洛阳过商丘,直扑江淮!
扬州!
再有一个月,清军就将占领扬州,四镇督师史可法殉国,一场异族铁蹄下的悲惨兵燓将在这片华夏大地拉开序幕!
“...诸妇女长索系颈,累累如贯珠,一步一跌,遍身泥土;满地皆婴儿,或衬马蹄,或藉人足,肝脑涂地,泣声盈野。
...道路积尸既经积雨暴涨,而青皮如蒙鼓,血肉内溃。秽臭逼人,复经日炙,其气愈甚。前后左右,处处焚灼。室中氤氲,结成如雾,腥闻百里。”
一想到书里记载的这些场景,刘慎就仿佛看到遥远的扬州正在燃起烽火,无数哭嚎伴随狼烟穿透云霄,血光漫天。
“穿越也就算了,偏偏让我穿越到这个时间、这个地点,难道是要我眼睁睁看着惨剧发生?贼老天,你这个玩笑是不是开的有点大?”
想到这里,他仰头猛然深吸一口气,只觉得胸腔颤栗莫名,一股悲愤之气呼之欲出。
之前了解到这段历史的时候,毕竟已经发生了,刘慎除了叹息几声建奴残暴、南明无能之外,也就这么翻过去了。
可如今让他活生生站在这里,当一场令人发指的人间惨剧旁观者,刘慎自问还没有那个心态。
他不是锦衣玉食的上位者,也不是麻木不仁的统治者,无法代入那种视人命如数字的视角。
他只知道这片土地上的老百姓很辛苦、很勤劳,但最终他们也什么都没剩下,还要承受他人带给这片土地的苦难。
凭什么?
“现在是三月二十五日,离扬州陷落还有整整一个月。”
他张嘴吐出一口气,低声喃喃道:
“可我如今饥寒交迫,后边还有楚镇官兵穷追不舍,能不能活到明天都不知道,拿什么去拯救几百里之外的扬州?”
“大哥,你说什么?”
赵大头气喘如牛,吐出的热气在两人身前交织成一片雪白雾网。
“没什么。”
刘慎摇了摇头:
“先找个庄户看能不能换个衣服喝个热水,然后问问去九江府的路。咱们去九江。”
思绪在寒冷中变得越来越清醒,刘慎的大脑飞速思考。
如果自己没记错的话,多铎原本就是要南下淮扬的,只是因为顺军在河南凶猛反扑,奴廷又缺少兵员唯恐陷入两线作战的不利境地,多尔衮才紧急下令多铎转向潼关。
也就是说,只要追击李自成的阿济格部受挫,多铎就必然不敢进攻淮扬,否则上游只要顺流而下,建奴就有可能面对来自上下游的两面夹击。
若顺军能返师西安,京畿之地的奴廷也要跟着震动,多铎就只能率兵回援。
毕竟阿济格为了追击李自成,已经将陕北除了姜瓖之外的所有汉兵一同裹挟南下,多铎和原驻山东的固山额真准塔又尽起山东、河南之兵南下灭明,奴廷在整个北方已经无兵可用。
但这样一来,就有个前提:
即将抵达九江的左良玉部必须死,而在九江城外被清军击溃的大顺军,必须活。
正胡思乱想,大头突然惊喜地喊了一声:
“大哥,这有户院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