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慎抬头,发现道旁老树枯藤掩映之间,正有一处破败篱墙环绕的茅顶大屋,简陋破败,但门口还有人活动的痕迹,便立刻拖着即将麻木的双腿走了进去。
“来人!来个人!”
闯进草屋,大头就开始嚷嚷起来,环绕一圈却发现角落只坐着一个衣衫褴褛、头发花白稀疏的瘦弱老者,睁着浮泡般的双眼,沉默地注视着他们。
如同行将就木的僵尸。
“让你过来你没听见?”
大头嘿了一声,走过去将刀架在了老头枯皱的脖子上:
“先给爷找两身干净衣服,棉被也行,然后给爷煮点吃的...听到没有?!信不信爷一刀剁了你!”
老者无动于衷,只是用一对死鱼眼般的眼球冷冷注视着他。
大头被看得心头火起:“老东西!找死是吧!”
“大头!”
刘慎倚在门边,艰难直起身子将其唤了回来,然后朝老者拱了拱手:
“这位老丈,在下湖广何巡抚麾下标营兵,因楚镇兵变流落至此,想找老丈讨一口热水喝,也好让我兄弟二人能走回九江,继续杀敌破奴。”
“大哥,你跟这老东西客气什么?一刀剁了他咱们自己找...”
“闭嘴!”
刘慎低喝一声:“那你就先剁了我!”
大头有些不知所措,只好悻悻然闭上嘴。
今日的大哥跟以往似乎不太一样。
沉默片刻,老者终于说话,声音沙哑干涸:
“破奴?从万历朝开始,为了破建奴,人也破没了,地也破荒了,家也破绝了...结果破到现在,反而被人打到家门口了?”
“你找死!”
大头气得七窍生烟,拎起刀就要上前剁了他,结果被刘慎一把抓住胳膊。
不知道为什么,他这个以往只能抬抬枪放放火铳的读书人大哥,此刻竟然臂力惊人,硬生生把他拉了回去。
难道落水还能增长力气不成?
“老丈说的对。身为军人,耗尽民力却丧师辱国本应一死。但此刻奴贼凶猛,留着我这条命不如多杀几个鞑子,将来九泉之下也有脸去见家乡父老。”
刘慎强忍内心虚弱,勉力打起精神回答:
“老丈或许不知,我兄弟二人都是辽人,对建奴之恨、对大明之怨不比老丈弱多少。但存地失人人地两失,存人失地人地两存,活着总还是有点希望。”
老者眼中这才浮起一丝讶异神采,转头仔细打量了一眼这个浑身湿透、脸色苍白的年轻人,
他脸上满是经历数番大战后才有的沉稳与沧桑,唯有那双眸子不同于老者见过的兵油子,而是坚定明亮,熠熠生辉。
他沉默了一会儿,缓缓起身来到漆黑的灶台边,伸手从灶里拽出了一条漆黑的棉被和几件衣服丢给他:
“反过来,还能用。”
“你这老头!”
大头倒吸了一口冷气。
灶台边上就堆着现成的柴火,如果自己刚刚把他一刀剁了然后生火取暖,这棉被衣服也就跟着一块烧了。
这老者压根就没想活,宁愿东西烧了也要拉着他们一起死。
“多谢老丈。”
刘慎手忙脚乱地换下湿淋淋的衣服并裹上棉被,伸手接过老者用残破陶碗盛来的热水喝了一口,这才感觉身体又重新热了起来。
“老丈,怎么剩你一个人在家?你家里人呢?”
“老大去辽西杀鞑子,没了。二女因为缴不起剿饷,抵给了官府。三女因为缴不起练饷,卖到了九江。前些年闯王来了,三年不征,老四一激动跟着闯王走了,到现在也没回来。”
老者坐在灶台边烧火,脸上古井无波,仿佛在说一个跟自己毫无关系的故事。
刘慎和大头面面相觑,相顾无言。
万历末年,辽左用兵,每亩加银九厘,到了崇祯三年再按亩加征三厘,共一分二厘,统称辽饷。
崇祯十年,天下按亩加粮六合,每石折银八钱,称为剿饷。
崇祯十二年,军费无着,又加派七百三十万两,前后共增饷一千六百七十多万两,是为练饷。
再加上大约以三十年翻一番的明宗室人数供养所需禄米和临时索需、加征赋税时所谓的带征和预征、地方官吏的巧立名目和私刑加派...
这些沉甸甸的数字背后,是无数贫苦百姓的家破人亡。
天下哪有悲苦事?袖手书生不入田。
一时间,刘慎只觉得手中热水滚烫无比,难以入喉。
正沉默间,门外突然传来一串脚步声响。
刘慎猛然抬头,一手端着热水一手抓起大头,顺带用脚将地上的脏衣服一起扫到了门后,
刚隐起身形,就见一名同样身穿浅褐色胖袄与红色棉甲的明军闯了进来,扫视一圈,拍了拍腰间挎刀冷声道:
“那老头!有没有见过走散的营兵?浑身湿淋淋的那种!”
刘慎心中一惊。
楚兵这么快就追上来了?
老头坐在那里不吭声,只是沉默地盯着灶台里不断跳动的火焰。
那楚兵本打算四处看看,见老者这幅模样却是心头火起,冷笑着拔出长刀,缓缓走到老者身侧:
“老头,活腻歪了?爷跟你说话没听到?”
老者终于说话了:
“小老这间屋子就这么大,东西也就这么一点,军爷想找什么、想拿什么,只管拿就是了,小老绝不阻拦。”
“好、好、好,这可是你说的!”
楚兵哈哈一笑:
“实不相瞒,自昨夜奉宁南侯军令追剿何巡抚麾下标营兵到现在,爷可是一无所获,回去很难交差啊,既然你这么识时务...”
说到这里,他脸上已是狰狞一片,举起手中长刀冷笑道:
“那就借尔人头一用!”
话音刚落,他却突然听到身后传来一阵异响,转过头时,一条漆黑棉被正遮挡住他所有视线、当头罩下!
“找死!”
他怒吼一声,挥刀胡乱划开棉被,赵大头便趁这个机会迅速贴近,手中长刀几乎没有受到任何阻碍,透过棉被直挺挺地捅进了其腰侧!
楚兵艰难抬头,赵大头却已抽回长刀,朝着他的脖颈继续斩下!
噗!
人头滚落、鲜血喷溅!
两人虽是明军中的基层小兵,但能从辽西一直活到现在,身上自是有些本事,至少这战场上滚出来的伶俐身手,远不是左良玉麾下楚镇兵能够对付得了的。
转眼之间,楚兵便已毙命!
“狗东西,杀鞑子的时候没见你追这么快!”
赵大头冷笑一声,拄刀而立,朝地上啐了一口。
饶是他力气惊人,但奔波许久又饥寒交迫之下体力早已耗尽,能够如此轻松解决这楚兵也实在是运气。
若无刘慎手中的棉被遮掩动作,真要缠斗起来胜负还是两说。
“这才过了多长时间,楚镇的人就追了上来,看来左良玉是铁了心不想让消息泄露出去,好顺流直下、打应天一个措手不及!”
但这样一来,追赶自己等人的楚兵就绝对不止这一个。
刘慎蹲下身,迅速扒下他身上的干净衣服换上,然后取过长刀,正要劝说老者跟自己两人一起离开,门外突然又传来几声杂乱脚步,紧接着一个懒洋洋的声音传了进来:
“让你问个人你问这么长时间?掉茅坑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