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说世家大族,常豢养妖物,以示身份。
先前听黄霞春说过,此时再见这侍女的气息,柳柳州想到了这一点。
魅是山林之精,常生于山川秀美,水草富饶之地,是聚集自然之力成型的精怪,天生就有山鬼威能,屈子曾作山鬼,表达哀思,东晋时期,曾有人远赴巫山,与山鬼成为伴侣。
很明显,眼前的女子只是拥有这种能力,不是真正的山鬼。
他曾听人说,真正的山神,与自然融为一体,出行时百鸟荟萃,乘骑花豹,野兽欢腾,是山川之神。
而眼前的女子,显然是通过某种手段,将大自然间的那种亲近与舒适气息无限放大,让这片山林陷入其中,这就是魅惑的根源。
柳柳州知道这不是一般的法术。
他是需要心下静来对付敌人,可他此时重点却不在这里。
像北方这样物资匮乏贫瘠的地方,居然来了这样的人物,极度不正常。
难怪连佛都成了传承的工具,这样的手段,难怪世世代代香火供奉要烧到一家人的灶膛里去。
魅的能力,是将山林的舒适放大了,山林的记忆会被唤醒。
山林扎根大地,摄取土地的养分。土地底下埋着很多死去的动物、植物,它们在这里生长,在这里死亡,在这里腐烂,所有的生活都被记录在山林。
现在魅将他们唤醒,这些腐朽的记忆,如同植物根须,顺着大地爬上来,缠绕向周围,择物而吞噬。
此为唤灵之法。
有时候舒适过度了,人会陷入虚无当中。
柳柳州看到了身边的一棵树木一瞬间就经历了春夏秋冬,岁月变迁,从种子到树苗再到大树,从嫩绿到枯黄,从强壮到腐朽,最后爬满虫蚁,化为泥土。
这不是树木的腐败,而是记忆的腐朽。
植物的精气散了,形也就散了,如此往复,有小动物,有昆虫,直到人。
忽然有个声音,从记忆深处传来:是个男孩,是男孩......是父亲的声音。
小州,小州......就叫小州。
听说柳州富饶,叫柳州,那是父母的讨论声音。
小弟,小弟,来姐姐这里,是大姐、二姐的声音。
小外甥,小外甥,是舅舅的声音,
“柳柳州,柳柳州......”变成了同窗的声音,朋友的声音,路人的声音。
“彭旭......”变成了敌人的声音。
声音延续,直至记忆的深处,如果没有了,就有想象出来的,甚至被刻意制造的,一直延续走向终点。
她名魅奴,是小姐此次出行的贴身丫鬟,险些被此人坏了事情,自然不会轻易饶恕。
“此人既然练的是自然之法,我便让他沉寂在这山峦的记忆当中,只要我坚持片刻,他的精气神就消耗殆尽。那时便如枯槁朽木,一触就碎。”
只是没想到柳柳州有如此强的意志,远远超出了她的预料,甚至还需要她制造一些记忆出来。
柳柳州感觉到,陷入了巨大的记忆当中。
这些记忆无关痛苦、喜乐,而是巨大的失落。
仿佛日升月落,岁月变迁,草木更替,自始至终无法改变什么。
他的大脑开始隐隐作痛,仿佛在腐朽一般,这是意志在衰退的表现。
他曾点燃青火,被人说是道家的自然之火,后来练剑,说是佛家的静心之剑。
可这与他内心想的都不一样啊,他从不是自哀自怨的人,学了对方的能力,不代表他要如此去做,但是这种疼痛越来越剧烈,仿佛只有顺着这种平静下去才是对的。
他不愿意,甚至某种东西在引导着他,最后变成了强迫他。
对错从来都不是别人规定的,他就像是一个躺久了的人,猛然惊醒,自己要去做点事,如此拧巴,反复拉扯。
他突然拔出剑来,朝着前方斩出一剑。
他曾听夫子学说,从心而已,非是随波逐流。
这剑非青色,不是斩向眼前,也不是斩向内心,而是一股挣脱的意志,蓬勃而出,居然隐隐有了正气。
他知道先走出,走出去。
他是个执拗之人,从不信命,即便别人再怎么说,哪怕蜉蝣撼树,可他就是不服。
之所以能走到今天,不过是替自己争一口气罢了,无关其他,即便是岁月无情,命运难改,他也要出剑。
他来烧这个庄子,也不过是内心使然。
他知道,所有的百姓,不过是大人物的柴薪,要被搬到自己的灶膛焚烧,他也不例外;儒学说,木材要端要正,才好烧,道门说要自由发挥,才结实,佛门说要培养根系,才不空虚;可他却不想做柴火,从来没有人告诉这些木材,不走进厨房的命运,这是他内心的溯源。
那些缠绕附近的唤灵,突然被冲起的剑光一斩而断,锋利到不可抵挡。只是一股向上的势便如此厉害?
魅奴痛的闷哼一声,差点叫出声。
她转身飘远。
只见柳柳州手中的剑上正气环绕,有一条细线,此刻缓缓爬行,剑身逐渐被点亮。
她以为柳柳州学的是道法,即便不是也可能是佛法,不然无法解释在山庄没有闹出巨大的动静,但是没想到居然是靠着向上争的意志挣脱缚束。
柳柳州心中突然像是有了一把无比锋利的剑,不惧眼前的一切。
他把剑一指:“不要以为你可以为所欲为,那些聚集起来的假佛我会一一捣毁。”
魅奴冷笑一声,她仿佛已经获取了柳柳州部分记忆:“你是有点本事,不过你以为跨入佛堂后的言语会有人信?自有蠢货会为佛祖辩经,那些愚蠢的贱民,即便是圣人,也不值得留恋。”
“你有什么资格说这些话,你也不过一个贱婢,你忘了自己的身份,他们不过是被蒙在鼓里,而你这种人,自甘堕落,充当别人的帮凶,迟早逃不过玩火自焚的命运。”
魅奴似乎毫不在意,嫣然一笑,仿佛整个山林都在欢呼:“我知道你,你不叫彭旭。”声音幽远而空灵:
“你很不同,我不介意再等等。等你被塑成了佛像,享受过了簇拥的感觉后再杀你,那时你就再也不是你了。”
她的身影变的虚幻了起来,发丝飞舞,仿佛一只离地的巨树,树冠遮天蔽日,周围的山林都活了。
柳柳州突然仗剑而起,踏步而上,手中的剑芒变的极长极长。
“我会提前捣毁那些佛寺,或者杀死那些塑像的人,看你如何?”
挥剑而出,斩、扫、刺,眼前的黑夜以及巨大的树冠迅速距离他远去,正午阳光照了进来。
即便用了那么大的力气,居然没有伤到分毫。
此时有一片小小的叶子自远处飘来,遮住了眼前的部分光线,仿佛在告诉柳柳州,障目的一叶你也扫不清。
往天边看去,巨大的树影仿佛还在,宛如神话传说里的巨树扶桑,而太阳就像是树枝下的一颗果实。
而自己不过是阳光下的一只可怜小虫,可能连跳蚤都不如。
一阵内心的战栗从灵魂深处发出,恐惧席卷全身。
仿佛蜉蝣窥见天地,萤虫直视太阳。
身下出现了无底的深渊,往下快速坠去,身体变的无比渺小。
手里半握着云苓剑,汗水湿透衣衫。
剑身上那条最短的厌胜线已经被点亮,正是少女秦云苓最后编制的那条线。
本是情丝厌胜线,可是坚持向前与不放弃占据了大半,尽管只有半根。
但是足以吊住性命。
他仿佛听到少女清脆的呼喊:“大哥,何时再来,记得带上书。”
“不能输。”猛的睁开眼,周围山林青翠,并无任何异常。
远处看去,此时怀家庄的遗址上火光冲天,熙熙攘攘的有声音传来,好像很多人过去了。
伸手接住那片飘落的树叶,发现叶根上有血迹,剑上也有血。
“难道我在和一片叶子争斗吗?”柳柳州产生了巨大的失落感。
随后恐惧像是虫子一样爬上了脊背。
稍稍一歇息,就往西寺县城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