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月十九日，扬州城连着阴沉了几日的天，沥沥淅淅下起了小雨。
晨雾尚未完全散去，运河上飘着一层薄青，远处便已看见漕船桅杆如林，商贾旗帆斜插，扬州城垣的轮廓在雨幕中若隐若现。
忽听铜锣三声响，运河上驶来一艘双桅官船，船头立着“肃静”“回避”朱漆木牌，两侧漕丁挥动长桨破开水面，船尾绣着“刑部”二字的杏黄旗猎猎招展。
船身靠岸，踏板还未落下，早有扬州府判官领着十余名皂衣捕快跪伏在码头，他们是受府尊老爷之命，前来恭迎京官。
“下官扬州府判官宋思，代府尊老爷，恭迎侍郎大人！”
话音落下，船楼锦帘被轻轻挑开，两名佩刀侍卫先一步踏出，簇拥着一位绯袍官员缓步而下。
正是刑部左侍郎陆光祖，年约六旬的他，面容清瘦，补服上孔雀衔云纹被江风掀起一角，腰间犀带腰牌轻晃，发出玉鸣。
码头瞬间陷入一片寂静，只能听见漕船缆绳的吱呀声。
近处的皂吏将头埋得更低了，远处围观的商贩们纷纷缩了缩脖子，就连叫卖“槽子糕”“鲫鱼鲜”的小贩们也匆匆噤声。
陆光祖略一招手，身后长随捧着盖有黄绫的公文匣，宋判官连忙双手接住，“你们州府大人呢？带本官去见他。”
宋判官连忙躬身开口：“回大人，我家大人正在府衙等候，大人随我来。”
此刻扬州知府王麟正在府衙大堂等候着陆光祖的到来。
依《大明会典》，正四品的王麟本应亲迎正三品的陆光祖。
但奈何此次情况特殊，陆光祖下扬州，并无朝廷查案公文，仅有刑部尚书调令，只为尸体移交，属于“过境”，按制可由判官代迎，知府在府衙候见。
再加上此次血尸案牵涉扬州府衙，知府理应避嫌。
不过王麟之所以这般安排，还有另一层更深的意思，那便是为了避免直接在大庭广众下屈膝，在府衙内以茶礼相见，守制的同时又不失体面。
在等待的时间，他手中一直摸索着那张写着“漕运贪污”的纸条。
纸条是昨日午时出现在他家中书房的，他问遍府内下人，无一人察觉异常。
这张纸条像是凭空出现一般。
这让他十分气愤，自己堂堂知府的书房，竟然由得旁人进出自由。
不过在愤怒的同时，他也思索起来，这张纸条的出现定然不是空穴来风。
想着，他将纸条递给旁边的卢师爷，卢师爷跟着他有二十余年，他十分信任。
“卢师爷，你说是谁送的纸条？又是何目的？”
卢师爷仔细看了看纸条上的内容，不由得瞳孔骤缩。
漕运贪污，这可是大事。
朝廷对于漕运贪污的整治力度是空前的，若纸条上内容为真……
卢师爷盯着纸条看了许久，口中念念有词，“今日午时…漕运码头…”
嗡……
忽然，一个大胆的想法在他脑海中出现，拿着纸条的手不由得颤抖起来。
“来人，在府衙门口守着，侍郎到了第一时间通传！”
注意到师爷异样的王麟，将茶杯放下，“师爷可是想到了什么？”
卢师爷吓得连忙下跪，颤抖的双手将纸条高高举起，“回老爷，属下斗胆猜测…送纸条的人…或许和悬尸府衙的为同一人……”
“哦？”
王麟双眸微眯，将纸条放在火烛上焚烧殆尽，火苗在王麟眼底跳动，映得他眉间川字纹愈发深邃，“师爷别紧张，说说吧，为何会有此种猜测？”
卢师爷战战兢兢的起身，极力控制着自己的双腿，拱手道：“属下只是觉得，一切都太巧了，像是有人精心布局一般。”
“按照纸条上所言，对方显然已经知晓所谓的‘漕运贪污’并且给出了精确的时间。”
“但怪就怪在，或者说是太巧了，时间太巧了，今日侍郎刚到，按照通传，午时巡盐御史和漕运总督也会到。”
卢师爷没有继续说下去，自家老爷是聪明人，定然已经想明白了其中的关键。
“卢师爷。”
王麟微眯的眼睛猛然睁开，看向卢师爷，“今日是不是周家和沈家粮船出发的日子？”
卢师爷见府尊不再纠结纸条的事情，也松了口气，“回老爷，坊间传闻，周家和沈家暗中较劲，正在赌谁先将纳粮送往边镇，按照约定，他们理应是今日发船，具体时间不得而知。”
“嗯，周家和沈家同时应召开中，有这份心，是好事，他们粮价的物资查验如何了？”
“回老爷，昨日宋判官便已带人查验过，并无不妥，随时可以发船。”
王麟默默点点头，心中默念“宋思”的名字，随后说道：“周家和沈家为国分忧，作为知府，本官理应前去慰问一番，准备一下，今日午时，我们前往码头为他们饯行。”
“是。”
看着卢师爷离开的背影，王麟脸上笑意全无。
“沈砚到底是何许人也？竟然能让戚少保出面，悬尸府衙以及送来纸条之人，会不会是他？他又有何目的？”
至于他为何会将血尸案和漕运贪污联想在一起，还多亏了卢师爷的提醒。
刑部侍郎、巡盐御史以及漕运总督来扬州，是因为血尸案，但他们都绕不开一个地方，那就是扬州漕运码头。
而纸条上明确写明地点，直指漕运码头，加上时间的巧合，让他不由得不多想。
“陆侍郎到…”
随着皂吏的一声通传，陆光祖在众人簇拥下走进府衙。
王麟连忙整理官袍行跪拜礼，“下官扬州知府王麟，见过上官。”
跪拜后，不等对方开口，便起身，“陆侍郎一路辛苦，下官略备酒席……”
对于王麟拜后便起的举动，陆光祖并未放在心上，因为一切都不逾矩。
《礼部志稿》明确记载：“上官至，僚属行拜礼，礼毕，各执事。”
招招手，一脸正气道：“酒席便不必了，劳烦知府尽快将尸体移交本官，本官好回京复命。”
王麟面色略显尴尬，但还是被他一笑带过，“那是自然，来人，将尸体移交侍郎大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