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扬州天气并没有丝毫好转的迹象,黑云裹挟着狂风,似乎要将整座城摧毁。
午时。
那张户部草拟,六科复核,万历帝审定的开中榜文。
经由通政使司、布政使司下发到了扬州府。
府衙将开中榜文张贴出来的时候,府衙前广场已经站满了人。
扬州城有一定财力的布商、丝绸商、盐商、典当行,钱庄等皆齐聚于此。
贩盐的利润没有哪家商户愿意错过。
但却不是所有人都有资格应召的,大多数商人之所以来此,便是想碰碰运气,或许今年的开中榜文需求会有何变化呢?
沈砚自然也在众人之列,他一直在等着朝廷的开中榜文。
在曹蟒的保护下,他顺利挤过人群,来到最前面。
“这不是沈老板吗?你们沈家也来应召?”
沈砚刚站定,耳边就传来了周胥阴恻恻的声音。
“这周胥还真是老狐狸,到现在还装作不知道的样子。”
沈砚只觉得周胥心机深沉,指了指身后围观的商贩们,笑道:“我和他们一样,这不是也想来碰碰运气嘛。”
“哈哈哈,好,好,大明正需要你们这样的年轻才俊,为国分忧。”
周胥爽朗一笑,没有再说话,两人同时看向榜文:
钦遵圣谕,合行开中事宜,榜示晓谕:
开中盐引,专济蓟镇练兵粮饷。
召天下客商,于通州、蓟州三屯营仓场,每引纳粟米二石五斗,不可折银,供需六十万石。
盐引发自长芦盐运司,每引准盐二百二十五斤,行盐地界止许顺天、永平二府并北直隶州县,越界私贩者,依律治罪。
纳粮限期:自万历十年八月十五日起,至次年三月终截止,逾期不候。商人须持本籍州县印信文引,赴户部领勘合,方许支盐。
严禁势豪包揽、官吏需索。如有阻挠商民、克减粮数等弊,许赴蓟辽总督衙门或巡盐御史处首告,查实重治。
额外奖劝:凡纳粮三千石以上者,给与冠带荣身;五千石以上者,奏请旌表门闾。
右榜晓谕,各宜遵守。
须至榜者。
看完榜文,沈砚和周胥二人相视一笑。
对于此次开中榜文的需求,两人都很满意。
看到周胥的笑容,沈砚不寒而栗。
二人竟然想到一起去了,那便是此次开中,不许折银。
自从老师张居正改革以来,“开中法”的纳粮逐渐被“折银法”取代。
按照惯例,朝廷的开中是会给商户“纳粮”或“折银”两个选项的。
而今年的开中榜文,却明确规定不许折银。
这其中有沈砚的特意安排。
上帝视角的他,知晓蓟州边镇将会有战乱发生,于是便去信给戚继光,让其向朝廷提出糙米需求。
这样做有两个目的,一个是为戚继光提前做好准备,防止其在战乱时粮草不足。
另一个目的,便是剔除或减少扬州除粮商以外的商户参与竞争。
他的目的从始至终一直都是周家以及其背后的周侍郎,并不想伤及无辜。
但即便是有他给戚继光的书信,最终朝廷会不会同意,仍旧是未知数。
因为边镇开中需求,户部有着很大的话语权,甚至很多时候,要远远大过边镇将领。
从周胥的笑中,沈砚明白,这可能也是周胥的意思,所以户部在收到戚继光的需求之后,没有任何阻拦,反而尽力促成。
周胥这样做的目的,他也想的明白,一方面和沈砚目的相同,减少竞争,另一方面,则是针对沈家设下的圈套。
沈砚思索的时间,后面的商户们陆续看完榜文。
除了粮商外,大部分都垂头丧气的。
“今年这榜文,竟然不许折银?”
“真是便宜了这些粮商!”
更有些财力不输周家的盐商、丝绸商,公然讥诮。
其中一位看上去年纪比周胥还要大的老者,将龙头拐杖重重的杵在地上,撇了眼周胥,“台阁有奥援,纵是泰山亦可移!”
“我们走!”
周胥耳尖微动,将那句“台阁有奥援”尽收耳中,嘴角却噙着抹冰冷笑意,只将浑浊眼珠转向沈砚,“不知沈老板,此次预备纳粮几许?”
“周老板又何须试探?”
沈砚抬眼看向周胥,轻轻拍了拍衣物上不存在的灰尘,“榜文写明六十万石,周老板也说了,‘年轻一辈当为国分忧’,在下自当尽力而为!”
对于沈砚的话,周胥并未感到惊讶,摩擦着拇指上的羊脂玉扳指,笑容像一个和蔼的老者一般,“周老板莫要牵强,若仓中米粮不足,我周家可帮衬一二。”
看着周胥虚伪的笑容,沈砚只感觉恶心,毫不客气的说道:“沈家已做好万全准备,周老板还是应多关心粮船能否比我沈家先至。”
周胥笑了笑,不再答话,带着下人转身走进府衙。
朝廷发布开中榜文后,需要商家自行至所在州府或盐运司提交运粮申请,经官府核实资质及物资数量后,方可开始运粮。
沈砚没有跟进去,抬头看了看越发低沉的黑云,折返家中。
回到家中的时候,兄长正在擦洗,“二郎你回来了,这天气实在闷热。”
“兄长,收粮进行的如何了?”
今日一大早,兄长便带人前往临近的村庄开始收粮了。
“已经收回近八成,余下的,明日便可全部入仓,朝廷的榜文如何?”沈钧自顾自擦拭着脖颈,低着头问道。
“兄长放心,今年的开中,只许纳粮。”
沈钧紧握糙布的手骤然停在半空,但很快便想到了原因,“是戚南塘?”
“嗯,多亏戚帅帮忙。”
沈砚轻声回答一句,为兄长倒了杯茶。
随后取出纸笔,用右手在上面写下:“七月十九日午时,沧澜江漕运码头,漕运贪墨。”
待墨迹阴干后,折叠好叫来曹蟒,“曹将军,明日午时前,我要让这张纸条出现在府尊大人的案前。”
“沈公子放心。”
曹蟒接过纸条,头也不回的离开了房间。
“兄长,你说这风,能不能将大树连根拔起?”
沈砚走到窗边,抬手接住一片被风卷落的枯叶,指腹摩挲叶脉裂痕,恍如周家命脉已在他掌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