众人抬眼望去,只见沧澜江雾气中,八对铁头漕船劈浪而来,船头压浪板雕刻的睚眦兽吞着白沫,船尾“漕”字旗在细雨中迎风招展。
主船靠岸后,在披甲漕兵的簇拥下,一位身姿挺拔的白须老者戴甲挎刀信步走出。
“恭迎总督大人!”
看清来人后,所有人皆跪倒在地。
此刻码头上,漕船上,粮船上,跪满了人。
这位老者正是总督漕运兼提督军务巡抚凤阳等处兼管河道都御史—凌云翼。
漕运总督,虽是地方官员,但却是统辖全国漕运运输,还兼有军事、地方行政以及河道之责的实权官员。
就算是作为御史的王明,见到对方,也没有了先前的傲气。
凌云翼走下漕船,立于码头栈桥之上,目光扫过盐丁以及漕帮众人。
那凌厉的目光,让人不由得一阵心悸。
“哼!”
冷哼一声后,扫了眼王明。
站在他身旁的兵备道棋牌馆横眉倒竖,虚指王明喝道:“速速近前回话!”
王明一个激灵,用手紧紧攥着官袍,踉跄的走下漕船,跪在凌云翼面前,“下官王明,拜见总督大人。”
“本督问你。”
凌云翼居高临下看着王明,眼眸中没有一丝感情,“谁准许你封闸的?”
“误了军粮抵达时间,你有几颗脑袋够砍?”
王明被吓得直冒冷汗,他没想到凌云翼上来就给他扣了这么大一顶帽子,贻误军粮这样的罪名,他可担不起,他背后的北镇抚司也担不起。
“下官治下不严,请总督大人治罪!”
王明不断将头撞在地上,没有了丝毫官威。
这位总督大人,可是有便宜行事之权,惹怒了对方,他可真的敢砍人。
但凌云翼似乎并不打算放过他,冷声道:“只是治下不严?你奉谁的命封闸?”
凌云翼为官三十余年,自然不信一个小小巡盐御史有这样的胆子,背后一定另有其人。
王明此刻心急如焚,北镇抚司他是万万不敢说出的,满脑子都是指挥使信中那句“办不好这件事,你去岁瞒报的盐引之数,便会直抵御前”,最终,他一咬牙,下定了决心。
“回总督大人,下官接到扬州知府血尸案案情信件,便星夜兼程前来,唯恐走了贼首,这才斗胆封闸。”
接到州府案情信件,选择封闸,在王明职权范围之内,虽有私心,但也不算逾制,凌云翼一时也拿他没有办法。
“起来吧。”
凌云翼轻轻招招手,示意王明起身,随后拱手道:“此事本督自会上奏疏给朝廷,至于如何定夺,你且自求多福。”
“多谢总督大人。”
王明恨得牙痒痒,但却对凌云翼无可奈何。
凌云翼转身时,身后旗牌官低声道:“北镇抚司的手伸得太长了。”他脚步一顿,目光扫过江面,“且看他们能翻出什么浪来!”
“陆大人。”
凌云翼不再理会王明,而是转头看向陆光祖,“陆大人你身为刑部要员,遇到持械对抗,未能阻止,本督也会上奏朝廷。”
“是,总督大人教训的是。”
陆光祖微微拱手,却并没有生气。
反而对凌云翼的做法深表赞同,凌云翼所为,完全是依制行事,并无半分个人杂念。
“行了,你们都各自散去!”
凌云翼挥挥手,王明便带人灰溜溜的离开了,再逗留,也占不到便宜,还不如先行离开,将详情禀明北镇抚司,好让指挥使早做打算。
从凌云翼出现,沈砚就一直在观察对方,见到他的处理方法之后,内心深受震撼。
能做官做到漕运总督,确实有几分本事。
原本剑拔弩张的场面,对方只是几句话,便轻松化解,而且还没有偏袒任何一方。
不管是陆光祖背后的潘季驯,还是王明背后的靠山,都挑不出任何瑕疵。
冲突避免之后,一直在一旁,存在感较弱的王麟,却注意到了周家粮船船尾的宋判官,自打凌云翼出现之后,他便战战兢兢的,就连手中的铁钎也掉落在了船板之上。
王麟眉头紧锁,脑海中浮现出那张纸条,“沧澜江漕运码头,漕运贪墨。”
嗡—
一个可怕的念头在他脑海中产生,整个人不住的颤抖起来。
若凌云翼没来,他今日查出漕运贪墨,那将是他的政绩,但此刻,凌云翼在此……
他内心十分不安。
纸条上明确写了时间,他并不觉得这是恶作剧,若确有其事,那一旦事发,自己作为知府,定然难辞其咎。
“既如此,不如先发制人……”王麟脑海中已经有了主意。
“下官扬州知府王麟,见过总督大人!”
王麟走进雨幕之中,来到凌云翼面前,恭敬开口:“请总督大人,勘验军粮。”
说完之后,不断观察着凌云翼的神情。
他想清楚了,若自己主动让凌云翼勘验军粮,若真的出了问题,自己顶多算个治下不严,或者办事不利。
但若等下事发,自己便罪加一等。
凌云翼疑惑的看向王麟,一时间不知道对方在搞什么鬼。
正常来说,军粮出发前,本州府勘验便可。
漕运只会在沿途进行抽查,以确保军粮不会被半途调换。
但他并没有拒绝王麟,而是冲他点点头,颇为赞赏的开口,“王大人治下的扬州商户,能在如今的朝局下,不计个人得失,应召开中榜文,将军粮运往边镇,实属不易,本督今日便应下王大人所请。”
凌云翼兼管漕军,自然知道军粮对军队意味着什么。
但如今这个世道,又有多少商人愿意运粮?
麻烦不说,损耗还大,哪里比得上折银?
“多谢总督大人!”
王麟松了一口气,恭敬行礼后,退到一边。
“旗牌官何在,验粮!”
“是!”
旗牌官答应一声,走上船头,大喝一声:“奉总督大人命,验粮!”
一声令下,随行漕兵们便手持铁钎,分散在周家和沈家粮船之上,开始验粮。
这一幕,把宋判官吓得瘫软在地,口中念念有词:“完了完了……”
但却并无人注意到他。
与此同时,和宋判官一样万念俱灰的,还有一直在看戏的周胥。
只见他双手颤抖,手中的羊脂玉扳指,都掉在了地上,也顾不得捡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