狂风裹着雨点砸在船板上,漕兵的铁钎刺入米袋时发出闷响,几乎被浪涛声淹没。
沈砚的袍角早已被泥水浸透,他死死盯着周胥油纸伞下那张模糊的脸。
伞面在风中剧烈摇晃,像极了这场随时可能倾覆的局。
宋判官面如死灰,整个人像是被掏空了一般。
周胥一阵踉跄,身后管家连忙上前扶住他,“老爷,您没事吧?”
他没想到漕运总督凌云翼会突然出现在扬州码头,更没想到王麟会提出现场勘验。
周胥将管家手中的油纸伞接过来,低头轻声说道:“去找赵宇过来!”
管家离开之后,周胥目光死死盯着沈砚兄弟二人。
双方距离很近,周胥只是挪动几步,便走到沈砚旁边,曹蟒见状,连忙挡在沈砚身前,链镖紧握,目光如鹰隼般扫视周胥,“周老板,莫要上前!”
周胥微微一笑,轻道:“曹帮主,总督大人和刑部的大人皆在此处,你还担心我伤害沈老板?”
曹蟒神色一怔,身后传来沈砚的声音,“曹将军,无妨。”
周胥越过曹蟒,逼近沈砚,声音几乎是从牙缝中挤出,“沈老板好算计,这么大排场,定然费了不少心思吧?”
“周老板这话在下怎么越听越糊涂?”
沈砚直视周胥,毫不客气,“难不成周家的粮,禁不起验?”
“哼!”
周胥低笑一声,伞面微微倾斜,露出半张晦暗不明的脸:“沈老板可知,这扬州码头的浪,从来淹不死懂水性的鱼?”
言罢拂袖而去,徒留一道朱红伞影倒影在水面。
而所有人中,只有王麟死死盯着凌云翼的侧脸,仿佛在等待一场判决。
铁钎破袋的闷响一声声炸开,沈砚瞥见王麟官袍下的双腿正微微发颤,而周胥却垂眸摩挲着伞柄鎏金雕纹,仿佛在默数某种倒计时。
宋判官死死攥住官袍下摆,指甲几乎掐进掌心。
漕兵铁钎的每一声闷响都像剐在他心头,额角的冷汗混着雨水淌进眼里。
他恍惚看见周胥阴鸷的脸,耳边回荡着那句,“你若败露,便自行了断,家人尚可活”。
踉跄起身时,他望向浑浊的江面,喉头一哽:“横竖是死,不如……”
“抓住他!”
看到跳江不成,翻倍铁链勾住裤脚的宋判官,旗牌官大喝一声,两名漕兵迅速上前,将宋判官死死擒住,压至凌云翼跟前。
凌云翼连看都没看对方一眼,只是眼眸中露出一抹怪异的神色,看向王麟的方向。
注意到凌云翼突然投来的目光,王麟迅速将头转向别处,不敢和他眼神接触。
“沙,是沙!”
在周家粮船上验粮的漕兵,突然大喝一声,随后几袋糙米便被拎了出来。
漕兵举起手中的大刀,不费吹灰之力便划开米袋。
一瞬间,糙米混合着细沙散落在船板之上。
米袋散沙倾泻瞬间,码头死寂,早被押送至凌云翼面前的宋判官面如死灰,瘫坐在地上,“这下真的完了……”
凌云翼登时大怒,放在腰间玉带上的双手不住的颤抖,厉声呵斥,“王大人,这便是你们扬州运往边镇的军粮?真是好大的胆子!”
王麟扑通一声跪倒在地,任由污水浸湿他的官袍,“总督大人,下官并未下令封船,尚在核验阶段!”
“总督大人稍待片刻,下官今日定给大人一个满意的答复。”
说完之后,心中那块大石头才算放下,暗自庆幸起来,多亏自己信了那张来历不明的纸条,若真的半途被查出,自己乌纱帽恐怕不保。
王麟战战兢兢的起身,在师爷的搀扶下,走到宋判官面前,居高临下的冷声呵斥,“宋判官,说说吧,到底是怎么回事?”
他早就注意到了宋判官的反常。
而且宋判官分管扬州漕运相关事务,一直以来,漕粮核验,皆是由他负责,今日出现这般事情,他逃不了干系!
宋判官双手浸在污水之中,不顾疼痛的将指甲钳入污泥之中,瞥眼看向周胥。
只见周胥一副事不关己的姿态,并未理会这边发生的事情。
“大…大人,下官查验时,军粮并无任何问题,定然是船工私盗,对,是船工私盗!”
宋判官双手紧紧抓住王麟的官袍,声泪俱下,此刻他已经吓傻了,只是本能的为自己脱罪。
“哼,你当本官好糊弄?”
王麟冷声呵断,接过漕兵递过来的米袋,扔在宋判官面前,“米袋火漆完好,沙粒均匀混于底层,非船工可为!”
“本官念在你为官多年,尚且勤恳的份上,若你供出主使,本官还可从轻发落!”
王麟冷冷的看向周胥,他自然知道周胥是幕后主使,但周家背后是户部侍郎,不是他可以轻易招惹的。
眼下最好的方案,便是逼着他们狗咬狗!
宋判官此刻已经失去了思考的能力,脑海中回荡的只有王麟那句“从轻发落”。
“大人,下官冤枉。”
宋判官突然指向周胥,声嘶力竭喊道:“都是周胥,一切都是周胥的主意。”
“是他让我在文书上动手脚,也是他让我在勘验时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宋大人,攀咬朝廷命官可是死罪,您可想清楚了?”
周胥似乎并没有将这件事放在心上,只是信步走了过来,嘴角带笑,像是早有所准备,“周家粮船一应文书俱全,州府勘验也并无任何不妥,今日之事,谁知是不是宋判官你监守自盗?”
“毕竟,火漆封袋,是你所为!”
若方才宋判官只是急于撇清关系,为自己脱罪,如今听到周胥彻底抛弃他,让他一人扛下所有,便让他下定决心鱼死网破。
“大人,我有证据,我有证据证明一切皆是周胥指使,周胥背后是户部侍郎周世昌,下官不敢不从!”
“你好大的胆子,竟敢当众攀咬户部侍郎?”
周胥怒火中烧,指着宋判官的鼻子,就差骂出声。
“你说你有证据?”
听到户部侍郎周世昌的名字,凌云翼上前一步开口:“证据现在何处?”
他之所以在此刻出面,是担心王麟听到户部侍郎的名字,不敢继续往下查。
“回总督大人,证据就在我家中书房夹层!”
宋判官此刻已经做好了鱼死网破的准备,不再有任何隐瞒。
凌云翼招招手,几名漕兵便在扬州府衙役的带领下,前往宋家。
沈砚一直在观察周胥的表情,发现从军粮掺沙被查出来后,周胥就一直表现得非常淡定。
一时间,他也看不懂对方是故作镇定,还是留有后手。
宋判官因为要分管漕运,所以住的地方距离码头并不远,只用一盏茶左右的时间。
漕兵便手捧一个木匣跪在凌云翼面前,“总督大人,证物带到!”
凌云翼掀开木匣,身后长随便将油纸伞朝着木匣的方向倾斜了几分,因为木匣中,正静静地躺着州府文书以及账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