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上梢头,夜市行人不减反增,比白日更热闹三分。
柴安带着德庆坐了一张小桌,高高兴兴地吃着小馄饨。
康宁和春来也坐了邻座,春来小口吃着馄饨,低声同三娘咬耳朵:“三娘子,虾仁馅儿可好吃嘞!夜市上人这么多,往后咱们也常来耍才好呢!”
康宁不耐烦道:“大官人,天都黑了,到底要等到几时?”
柴安说:“这么急着报仇?哼,若非有人贪慕虚荣、不遵礼俗在先,怎会落得这步田地。你还处处袒护她,好不糊涂!”
康宁横眉竖目:“贪荣慕利,世人常性。一个既无亲族倚仗,又无嫁资傍身的女郎,不过想寻个好人依靠,哪里就十恶不赦了?不去怪那不堪的贼人,反倒怪起她来了,哼!她要是你柴大官人的亲妹,你可还说得出来!”
她当即起身要走,柴安诚恳道:“是!是我错了。你现在走了,可就白等一日了!”
康宁气咻咻地又坐下了,专心致志地盯着柴安放在桌上的摩诃罗,打定主意再不理他。
柴安看她举动只觉可爱,语重心长道:“好个嫉恶如仇的郦三娘,你这好胜的脾气始终不改,将来要吃大亏的!”
康宁仗着自己戴了帷帽,毫无仪态地向天翻了个白眼,完全没带怕的。
柴安忍不住又笑,看得德庆一脸震惊。
“来了!”
梁俊卿鬼鬼祟祟地出现在街角,等了不一会儿,便登上了一辆青篷小车。德庆一抹嘴,向早已雇好的小轿一招手。
柴安说:“请三娘上轿!”
康宁迟疑,柴安反问:“怕我卖了你不成?”
康宁瞪他一眼,一掀帘子,上轿去了。
柴安一笑,飞身上马,远远跟上了那辆青篷小车。
马车在一处民宅前停下,梁俊卿同陈兰姐下了车。
“不是说家中还有你两个金兰,都是貌美佳人的。快请两位姐姐出来,我好与她们见礼——房里怎么这么暗呀!”
陈兰姐说:“我叫人点灯!”
梁俊卿一脚踏进门,黑暗里突然窜出几个人来,堵嘴套麻袋一气呵成。
梁俊卿拼命挣扎,只听见外头有男人高声怒斥:“贱人,我早听得风声,说你不安于室,果然被我当场逮住!一道绑了!”
梁俊卿吓了一跳,在袋子里又滚又跳,被来人重重一脚踢翻在地。
陈兰姐面上带笑,语带哭腔:“郎君,实是强人翻墙入内,欲行不轨之事,奴家冤枉呀!”
恰在此刻,柴安带着康宁入内。康宁娘惊异地望向唱作俱佳的陈兰姐,兰姐对她友善一笑。
王信向柴安行礼,口中更凶恶道:“呸!装什么相,我先教训了他,再同你算账!动手!”
两个仆从一拥而上,对着麻袋好一阵拳打脚踢,梁俊卿呜呜个不停,挣扎不已。
麻袋里隐约传来:“好汉饶命!饶命呀!”
康宁看得愣住,旁边一条木棍递过来。
康宁望向柴安,柴安冲她微微一笑,康宁果断接了木棍,上去给了麻袋好几下,直打得手臂发麻、气喘吁吁,才被柴安止住。
柴安用口型道:“好啦!”
康宁这才罢手,将木棍重重敲在麻袋上头。
麻袋里的人立时痛晕过去,王信望向柴安,露出征询之色。
柴安右手微微抬起,轻轻做了个斩断的姿态,王信会意点头,假意斥道:“装什么死,继续打!打完了,给我扒光了,丢乱葬岗去!打!”
这一幕过于离奇,直到离开房间,康宁还频频回顾。
四福斋后门外,康宁下了轿子正要离去,却又止步,望着柴安欲言又止。
“他该不会……”
柴安说:“放心,都是练家子,手底下有分寸。断他一条腿,免得再去祸害旁人,要不了他的命!”
康宁点头:“你……就不怕他寻上门来?”
“他强人妾室坏人名节,遭苦主当场捉拿,才被痛殴一顿,就算到了开封府大堂,谅他也没那个脸开口!再说今夜便会人去楼空,又往何处寻仇?左不过是他运道不好,遇见一伙设局劫财的罢了!”
“这美人计倒有几分眼熟呢。”
柴安仰头望月:“我不过是要告诉某人,三娘子,做事须得干净利落,永绝后患!”
康宁一笑,正欲入内,那摩诃罗突然拦在她面前。
柴安目光灼灼:“送你。”
康宁欢喜夺过:“当真?”
柴安若无其事:“听过法会,逛了夜市,空手而还,徒增疑窦!“
康宁看看他,捧了摩诃罗,也不再回话,一低头便进去了。
春来瞅了柴安一眼,疑惑万分地跟了上去。
柴安望着康宁背影,半天站着没动,突然听见旁边德庆嘿嘿地笑,抬手一巴掌打在对方后脑勺上:“回家!”
家中,寿华放下饭菜,苦心劝说琼奴:“你可瘦了许多,也不爱出门玩耍……”
琼奴强笑:“我全好了,别为我担心。”
康宁摆弄针线,状若不经意道:“她打小最喜欢吃鹅了,晚上逛夜市去,后街马婆婆家的五味杏酪鹅,味道香得很呢,吃上一口呀,保管心病都好了!”
琼奴低着头,面露难色。
寿华忙给康宁使眼色,康宁恍若不觉,平淡道:“听说那个姓梁的,不知招惹了谁家女眷,叫人给打断了腿,又怕再遭报复,连夜逃回寿州老家养伤去了,以后怕是见不着喽!”
琼奴惊讶地一抬头,康宁却咬断了线,把一件彩衣穿在了摩诃罗的身上,仿佛根本没把这件事放在心上。
乐善蹑手蹑脚进来,一把夺过:“这个好玩儿,给我吧!”
康宁忙夺回来:“我要送给二姐姐的!”
谁料福慧恰好走进来,说:“是么,我来瞧瞧!”
康宁悔恨失言,脸都红了,福慧看了看她的脸色,又还回去:“瞧你,什么宝贝东西,还舍不得了!”
康宁犹豫一瞬:“改日送姐姐个更好的!”
福慧露出看透一切的微笑,说:“纯金的摩诃罗,我可不敢收,下回你还是送个泥塑的吧!”
康宁哑口无言,嗔她一眼,又坐了回去,无意识地揪着摩诃罗的衣服。
乐善一努嘴,众人突然发现,琼奴不知何时默默端起了碗,大口吃起饭来。
乐善语气轻快:“我听三姐姐说要去逛夜市,这主意好,咱们一道去!”
福慧犹豫:“听官人讲,近来城中多了一伙剧贼,常趁乱劫掠富贵人家的小儿与年轻美貌的女郎。上月掳走了城东蒋员外家的独女,官府四处张贴告示,至今还没有下落!”
乐善不屑道:“你怎么也信这个,二姐夫故意唬你呢!我日日大街上闲逛,从来没听过的,都是骗人的嘴!去嘛!”
寿华说:“我就不去了,你们去吧,不过稳妥起见,还是从范家多带几个人护卫!”
福慧颔首,乐善欢呼着跑出去:“四姐快来,晚上出去耍喽!”
康宁望着琼奴,温柔道:“不着急,慢点儿吃。”
琼奴点点头,眼泪落在饭碗里,却也忍不住含泪笑了起来。
潘楼外,柴安刚送完友人,正欲转身回楼去,突然听到不远处有人叫嚷。
“走水啦,走水啦!”
他回头一看,只见汴京城的北边火光冲天,隐约传来远处马军奔报。
“十字街走水啦,十字街走水啦!”
酒楼客人一下子全涌了出来看热闹,议论纷纷:“走水了?又是哪家走水了?”
“必是灶上起的火!上回寿宁观走水呀,就是厨下用火点了板壁啦!”
“哟,看这火光冲天的,那一带房屋稠密得很,一家连着一家,怕要烧掉小半个城喽!”
柴安站在人群里一动不动,目光微微闪烁,不知在想些什么。
范良翰心急火燎地拉着两匹马儿过来:“发什么愣呢,柴家就在十字街尾,还不赶紧回去看看!”
柴安注视着火光,冷静道:“一早母亲便带着家中仆婢登高远游去了,还要在城外庄子住上两日。”
范良翰差点跳起来,扯住柴安的衣领,低喝:“还有你那座大宅啊!就有万贯家私,一把火也要烧去了,快走啊,急死我喽!”
柴安突然精神一震,走下台阶,沉声:“德庆!召集酒楼所有人手,带好柜上全部现银,不,远远不够,我这就去兑银子,咱们稍后会合!“
柴安说着,已快速翻身上了马。
范良翰抓住缰绳不许他走:”哥哥,起火的是十字街啊,是你家附近呀,现在出城干什么去!“
柴安推开范良翰:“还不快去准备!”
德庆一个激灵:“是!”
德庆匆匆跑开,范良翰大喊:“走反了!哥!你是不是急糊涂了,这当口上哪儿去!哎呀!”
柴安看了一眼远处的火光,喝道:“还不上马?!”
范良翰一愣,柴安已策马飞奔而去,范良翰连忙上马追了上去:“哥哥,哥哥等等我呀!”
此时,郦家女儿们正在逛夜市,一个个玩得乐不思蜀。虽个个带着帷帽,因都是年轻美貌的女子聚在一块儿,难免引起了不少人的注意。当她们停下买熏鹅的时候,有两个样貌平凡、矮小精干的男子便盯上了她们,碍于四个家丁紧紧跟随,才隐在人群里监视。
熏鹅到手,好德乐善掀开纸包,深吸一口气,哇了一声:“好香!”
康宁挑了一条漂亮的珍珠项链给琼奴,琼奴下意识一摸脖子上的伤痕,向康宁感激一笑。
小贩说:“小娘子,我这儿还有更好的,你看!这条珠子更好!”
琼奴果然认真挑选起来。范家家丁提醒:“娘子,车雇好了。再不回去,郎君要担心的。”
福慧虽不耐烦,却还是卷起纸包,对妹妹们说:“天色已晚,咱们该回去啦,改日再来逛,好不好?”
福慧康宁都上了车,回头一瞧,琼奴还在珠宝摊上流连,康宁忙向她招手:“走啦!”
琼奴连声应着来了,匆忙掏荷包付钱,小贩摇手:“给过啦!”
乐善叫起来:“哎呀,那边儿有影戏看呢!还有弄蛇的!我就去看一眼,姐姐们先回去!”
说完,她拉了好德就跑。
福慧对家丁喊:“哎!你们跟着去,护着点儿!”
两名家丁应了,追着四娘五娘而去。
琼奴正要上车,突然不远处有骑兵飞驰而来,高声通报:“城北十字街走水,凡军厢主、马步军、殿前三衙、开封府,各领兵士,即往汲水扑灭!”
骑兵奔跑太急,人们竞相躲避,不少人意外踩落了鞋子、丢了帽子、撞翻了街边摊子,更有人故意掠走妇人的钗环首饰,引发尖叫连连。
琼奴下意识向骚乱处望去,谁料车厢猛然晃动了一下,她还未登上车子,猝不及防跌了下来。
康宁伸出手去:“琼奴,来!”
琼奴正要伸手,前头四个蓄谋已久的贼寇蹿了上去。赶车人猛地一抽马鞭,马儿发狂般地向前奔去,琼奴一下子跌倒在地上,眼睛余光望见康宁被人掩住口鼻塞入车厢。
两个家丁慌忙去追,可那车子跑得极快,眨眼间便冲了出去,他们吓坏了:不好了,遇上歹人了,快回去报信!
琼奴不理旁人,只顾着跟在车后追:“三娘!三娘呀!三娘!”
与此同时,柴安带着随从回城,路上恰好与劫持康宁的盗贼车迎面撞上。赶车的贼寇远远瞧见一群年轻的郎君过来,低声对车内人道:“有人来了,小心!”
车内的福慧和康宁试图求救,无奈被两名盗匪捆住,口中塞了布团,其上更加了绳索牢牢绑在脑后,脖子上还架着匕首,实在无计可施。
赶车的盗匪把帽檐压低了,作出昏昏欲睡的模样,且故意放慢了车速,不慌不忙地过去。
两边相遇时,柴安下意识投去一瞥,发现那便车的轮子微微压扁了,马儿也颇为吃力,车厢却异常安静,不免多看了两眼。
范良翰毫无所觉,兴高采烈道:“还是哥哥厉害!”
柴安收回眼神,不再多看,冷哼一声:“那边自有潜火铺的大批兵士救火,纵你人去了,不过是添乱!我料定这场大火过后,城北必有无数屋舍亟待修缮,如今城中泰半的砖瓦木料已尽落我手,这才是真正的生财大道,区区一座宅院又算得了什么!”
范良翰信服地颔首。
柴安说:“待会儿你护送东西入库,我还有客人要见!”
“什么客?”
柴安微笑:“百姓的铜钱须少赚,不可叫人骂你为富不仁!那我要大赚一笔,除了敲那帮贵戚富绅的竹杠,剩下的贴补,自然要请人入宫,向官家如实禀报火情,免了这批木材砖瓦的税喽!”
范良翰向柴安竖起大拇指:“佩服!”
另一边,一女子正在苦苦哀求一队军士:“我妹妹被歹人劫走了,那辆车去得不远,现在追还能追上!求求你们,快去救人吧!”
领头的是年轻英武的小将谯度,他一低头,只见琼奴头发散了,鞋子都跑掉了,脚上的血渗透白色罗袜,震惊之余却只能摇头。
“我等身负军令要赶去城北,不敢片刻耽搁,你快去衙门报信吧!”
琼奴紧抓着不肯放,谯度眉头紧锁,身旁人催促:“从义郎,快走吧!”
谯度一狠心,一马鞭抽在她手上。
几个军士飞驰而去,琼奴跌倒在地上,失声痛哭:“三娘!三娘啊!三娘!”
凄厉的声音穿透了层层黑暗,柴安远远听到三娘二字,扬鞭飞奔而至,急问:“你是郦家的?三娘出事了!”
琼奴猛地仰起头,苍白绝望的脸上满是泪痕,她却顾不得狼狈,几乎爬到马前:“柴郎君,救救三娘,她叫歹人劫走了!二娘,二娘也在车上啊!”
范良翰吓得魂飞魄散:“你说什么?!”
柴安问:“快说,车子往何处去了!”
琼奴浑身发抖,指向远处的城门。
柴安眼前闪过刚才那辆小车,陡然握紧了缰绳:“是那辆车!德庆,送她回去,其他人随我来!”
除了德庆与两名家丁留下守住货物,其余人都随着柴安调转马头,向黑暗中疾驰而去。
柴安一路飞驰,到了十字路口勒住缰绳,堪堪停住。
一家丁飞快地查勘路上车辙,肯定道:“郎君,是右边!”
范良翰急得满头是汗:“这要命的时候,万不可出错!”
柴安望着苍茫夜色同样心急如焚,口中却冷静道:“他们随我走南闯北地做生意,见识的贼寇何止千百,身手都还过得去。不会错!驾!”
一行人顺着车辙方向沿途追了下去。
到了一座荒废的破庙,福慧、康宁都被蒙着眼睛,捆住手脚丢在角落里。一盗匪负责看守他们,其余四人则分为两队,在四周搜检巡视。
月明星稀,只听得乌鸦绕树的叫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