潘楼阁子里,范良翰爆发出一阵大笑。
杜仰熙看向他,范良翰忙捂住嘴,笑得肩抖个不停。
柴安热情地倒了一盏茶,送到杜仰熙面前,真诚道:“怎么,元明见了娘子真人,凡心动了?”
杜仰熙诚恳道:“若说爱美之心,世人皆有的。但这位娘子美不在表,而在心灵内秀。未见其人先观其墨,明明临的是我的字,却能夺胎换骨、点铁成金。我不在家中,她孝敬母亲照顾良友,不露半句怨言,忍性气度世上少有的。倒是我着相了,该向她陪不是,只是把人得罪狠了,不知如何赔罪才好。”
范良翰撇嘴:“杜探花,我劝你,赶紧叩头请罪去吧。”
杜仰熙正色:“上跪天地下跪父母,哪有跪妻子之理。一朝传扬出去,将来为官处事,何颜去对天下人!”他看向范良翰的膝盖,意有所指道:“君这一跪倒是容易,往后要想站起来,怕是再也不能了!”
范良翰被噎了一下:“表哥他还不是——”
柴安生怕他揭底,忙捂住他的嘴:“如此说来,元明是要求个两全的法子了?”
杜仰熙问:“何为两全?”
范良翰挣脱,抢先道:“就是既要美人,又要面子嘛!”
杜仰熙一笑,向柴安深深一揖:“正要请柴兄指教。”
柴安微微一笑:“听三娘谈起,大娘子素好文墨,元明最拿手的是什么,全都抛之脑后了?”
杜仰熙若有所思。
正房里,康宁、好德和春来提着好几只巨大无比的食盒过来,累得气喘吁吁。
寿华打开一看,麦粥、枣糕,各式菜蔬、肉食、糕点应有尽有。
康宁取出一只瓦罐,说:“寒食日禁火,娘怕杜家顾不来,昨儿领着姐妹们忙了一天,熬好麦粥,蒸了子推饼,又炖了肉,三五日不生火也饿不着。厨下还炸着馓子呢,过会儿再给你送来。来,先把汤喝了。”
那边好德忙着把两串用柳条串好的“子推燕”挂在门槛上。
寿华看看康宁:“你怎么又来了。”
康宁看姐姐一眼,意有所指道:“姐姐在这儿,我不放心。”
寿华好笑摇头。
小厮灵药叩门,站在门外行礼:“娘子,郎君捎了信回来。”
康宁快步过来,把手一伸:“拿来!”
灵药马上低下头,拖了袖子掩住手,才敢给康宁递东西。
康宁取了头上簪子,挑开了信封口,取出一张纸笺来,匆匆扫过,冷笑一声,将信递给寿华:“你瞧!”
寿华展信。信上写:
明月何皎皎,照我罗床帏。
忧愁不能寐,揽衣起徘徊。
期集虽云乐,日日念早归。
踟蹰复踟蹰,情思当告谁!
寿华看到诗文,心领神会,不禁微微一笑。
好德探头:“哎呀,杜探花自知错了,向大姐姐你示好来啦。”
灵药知机,忙讨好地说:“娘子,郎君等您复信。”
好德将寿华推到画案前:“单他探花郎会拈文怎的?大姐也有好文墨,快回他一首,好叫他知道,我家也有人爱读书的。”
康宁一扬眉,讥笑道:“稀罕。既是知错了,何不当面赔罪,未必他探花郎的面皮,也比旁人贵一钱的?”
好德笑嘻嘻:“娘说了,人家是探花郎,官家都赞他英才俊伟,将来前程万里。大姐是要做诰命夫人的,低个头怎么了?夫人肚里也能撑船哪。”
康宁翻了个白眼。
寿华手持毛笔,却停住了,思虑片刻,忽然将案头白纸叠起,随手塞进了信封。
众人惊讶。
潘楼阁子里,三个男人围着一张白纸看了半天,抬起头,面面相觑。
范良翰拎起白纸:“这是怎么个意思?”
柴安问:“灵药?”
灵药一个激灵,只好苦笑。
杜仰熙望着白纸,愁眉微锁。柴安突然一笑,抖了抖白纸:“我知道了!你们看,这是什么?”
范良翰嘟囔:“能是什么,白纸一张。”
柴安信誓旦旦:“错了。元明在此愁对明月,大娘那里泣涕如雨,他问情思当告谁,大娘回脉脉不得语,这不正好吗?”
范良翰满腹狐疑:“不对吧,她真是这意思?”
柴安在桌底一脚踩在他脚背上,狠狠碾了碾,范良翰吃痛闭嘴。
杜仰熙反问:“读万卷书,只怕也难懂女儿心。是脉脉不得语,方才一字不书?”
柴安笑道:“是了是了,这就对上了嘛!”
杜仰熙不再疑虑,含笑持笔,复又落笔:
碧纱窗下拆缄封,一纸从头彻尾空。
料想贤妻无别意,相思长在不言中。
杜仰熙边写边解释道:“传说某代有个福州的读书人,写信给远在家乡的妻子,一时误塞了白纸,却引来一封情意绵绵的回信。如今效此旧典,盼她也能读懂真意。”
柴安道:“好,情深意长,感人心脾。灵药,还不快去送信。元明啊,大娘见了此信,今夜你就入得房门了!”
杜仰熙从容微笑。
深夜,老鸦在屋檐上连声聒噪,眼前大门紧紧闭着,丝毫没有打开的迹象。
杜仰熙衣着单薄,故意站在门外,长吁短叹了好一阵子,结果房内的灯熄灭了。
他在寒夜里打了个寒颤,不禁抚额叹息:“柴兄误我!”
次日早晨,一家人用早饭,桌上是麦粥、枣糕和炒面,两三碟小菜清淡可口,还有一盘撒子。
杜母说:“春来,去西厢请了桑郎君一道用膳。”
春来出门,不多时,桑延让就到了,先向杜母行了揖礼,又向寿华一揖。寿华起身还了万福。
杜母说:“不必多礼,坐吧!”桑延让这才坐下。
杜母向二人说:“未中之时,一床被、一件衫、一张饼都是同享的,这才是结义的兄弟,患难的至交,往后到了官场上,自然也是同气连枝,切磨箴规。以后不要在房里用茶饭了,出来和我们一道吃。”
杜仰熙笑道:“早同你说过,就是守旧礼,这回是娘发话了,你总该听从了吧!”
桑延让点头:“是,我听伯母的。”
寿华先为杜母布好菜,才在桌上坐下。迎面对上一脸亲切笑容的杜仰熙,寿华垂眼吃饭。
杜仰熙灵机一动:“娘子一早起来备膳辛劳,来。”
他夹了一块枣糕放进大娘碗里。杜仰熙脸上刚露个笑,却见她将枣糕送到杜母碗里,说:“阿婆,这三日家里不开灶的,您爱吃什么,吩咐春来去买,王家食肆的酪乳饼和冻姜豉都做得好。”
杜母看不到杜仰熙瞬间消失的笑脸,点头道:“往后早上都不开灶,省柴火,免累了你。”
春来又盛了粥送来,寿华亲手接过,摆在桑延让面前,桑延让忙起身:“有劳,我自己来。”
他态度非常守礼,并不多看寿华一眼。寿华却对他微微一笑,才坐下了。
杜仰熙脸色黑了一半,莫名扫了桑延让一眼,桑延让眼观鼻鼻观心,低头喝粥。
杜母问:“放官儿还得好一阵吧?”
桑延让回答:“是,待正式派官,约在六月间了。”
杜母点头,寿华也抬起头,认真听桑延让说话。
杜仰熙看看其乐融融的三人,越发郁闷,筷子抬起又搁下了。
兴国寺外,杜仰熙被灌醉了酒。
灵药扶着满面酡红、脚步踉跄的杜仰熙在凉亭里坐下,不满道:“郎君,哪儿有状元榜眼轮番来斗诗,斗不过还逼赢家喝酒的?分明看官家另眼相待,个个都坐不住了。”
杜仰熙仰起头,揉了揉眉心:“小小妒心,人皆有之,我替他们顺了这口气,他日各自授官,大家还是亲热同年,常相提携的,这就是官场了。吩咐你办的事,办好了没有?”
灵药忙道:“郎君,您吩咐卖的那套古籍,叫娘子拦下了。”
杜仰熙一愣,放下手来。
“娘子说,期集会的用度虽悉出于官,自己也不免贴补的。依着旧例,那一甲前三的,出的银钱也最多。外地进士不知内情,常常闹出笑话,娘子早都为您备下了——”
他从怀里取出沉甸甸的钱袋子,递了过来:“哦,这里还有醒酒药。”
杜仰熙接了钱袋,淡淡地说:“渴了,去点盏茶来。”
灵药匆匆去了。
杜仰熙抚摸着钱袋下角绣的一枝梨花,心头泛起甜意,忍不住微微笑了。
不远处传来脚步声,两个人往这边来了,只言片语里还提到了杜仰熙。杜仰熙不欲同人打招呼,索性起身寻一旁的假山避过,话音传入耳中:
“那杜探花谈笑成诗,对答如流,不止得官家青眼,连虞相都亲邀他同车。听闻吕相公还曾垂问他的婚配,想将侄孙女许他,哎,他未来的官途,远非我辈可及了!”
“难得人品文采兼备,奈何性太急。未中前就定了婚事,不知娶了哪家茶肆的女儿?”
“卖茶门户?哎呀,可惜,可惜呀!”
杜仰熙变色,正要发怒,突然有人抢他一步,怒声道:“是谁在此说长道短,胡言乱语?圣人之道教你们背后论人是非了嘛?”
两个进士见来人锦衣玉貌,贵气逼人,登时面红耳赤,不敢分辩,忙拱拱手,躲开了。
杜仰熙上前,向对方行了一礼:“兄台仗义执言,高义令人感佩。”
对方还礼,笑道:“不敢。不敢。在下严子美,洛阳人士,见他两个在此妄言谄语,不成体统,这才冒然出言相斥,杜探花谬赞了!请。”
杜仰熙含笑点头,二人结伴走远。
晚上,潘楼阁子里,柴安失声道:“你说什么?”
范良翰更是嘴巴大张得足以塞下鸡蛋,一副瞠目结舌的模样。
杜仰熙一脸凝重,回忆道:“当时我见他谈吐不俗,性情旷达,颇有三分侠义心肠,有意同他结交。谁料他在席间醉酒,竟说出一桩异事来。”
当时,严子美一脸醉态,步伐不稳,好在杜仰熙及时扶住,笑道:”严兄说要为我挡酒,原来也是一杯就倒啊!“
严子美在旁边坐下,无意中抽出绣帕拭汗:“惭愧,惭愧。”
那粉帕绣着鸳鸯戏水,更像女子贴身之物,立刻吸引了杜仰熙的目光。
严子美忙心虚地将绣帕揉起,小心藏在袖里,尴尬地笑笑。
杜仰熙说:“知好色则慕少艾,人之常情嘛。你我虽萍水相逢,却一见如故,相谈投契,何必遮遮掩掩,怕我笑话你不成!”
严子美一笑,诚挚道:“我见元明,亦是隔世的知己,相逢恨晚啊。好吧,我也不瞒你。这帕子……原是昔日爱侣所赠,片刻不敢离身。我与她私定鸳盟,誓言偕老,皆因家父苛严,执意不许,以至劳燕分飞、摧肝断肠。后来她另适他人,早早守寡,后随家人入京,我此番除了应考,便是寻她来了!元明交友广阔,正要托你打听。”
“哦,不知是哪一家?”
严子美赧然一笑。
此刻,杜仰熙一字字道:“他言,洛阳凤凰山下有一户姓郦的,家有五个女儿,年纪最长的那个就是了!”
范良翰愤怒至极,一巴掌拍在桌上:“绝无可能!”
范良翰霍然站起,就要发怒,柴安及时将人按住:“稍安勿躁。你娶了二娘到京,可你毕竟对郦家了解不深,又凭何为他家担保?坐下。”
范良翰细细一想,不禁哑然,坐了回去,欲言又止。
柴安道:“元明,此事事关重大,你预备怎么办?”
杜仰熙摇头:“我不信,但人家寻上门来,我也只好将计就计,查明真相。不过我有言在先,我要的妻,当是白头偕老、生死不离的,果真她同人有私,却又移情别许,便不是我求的一心人。”
范良翰不以为然:”这话过头,再完满的夫妻,人死万事休,哪有生死不离的话。”
杜仰熙联想到了自己的身世,只是笑笑,再开口竟有一丝隐隐的执拗与凄凉
“夫妻夫妻,妻离,夫也绝不独活,这才是爱侣,轻易抛得、舍得、弃得,这夫妻还是不做得好!”
这话说出来,连柴安都震惊。
范良翰凑柴安耳边嘀咕:“大娘就是求个搭伙过日子的,怎就遇上他了,不好,要坏事。”
杜仰熙意味深长地说:“我将此事和盘托出,一则很多事我不便亲自出面,还请柴兄援手。二则,正好请二位做个见证,免得将来人说我杜仰熙不念旧恩,负心忘报。就怕二位口风不紧,走漏了风声啊。”
范良翰气恼,脱口道:“你查就查吧,把我当什么人了,就算刀架在我脖子上,我也抵死不说!”
杜仰熙望向柴安,柴安信誓旦旦道:“那是自然!她们妇人能成伙,就不许我们也结个女婿盟了,我要卖了你,往后还怎么做人。”
杜仰熙微微一笑:“一言为定。”
另二人异口同声:“一言为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