潘楼阁子里,柴安和范良翰强行将杜仰熙在桌子首位按下。
杜仰熙还要起身谦让,柴安拦住,笑道:“元明未高中之前,我从不敢怠慢半分,否则今日也不会厚颜相邀了。你看,你娶了大娘,我娶了三娘,咱们这知交情分,更添僚婿之谊啊!怎么,连襟兄弟请你喝杯水酒,探花郎也不肯赏光?”
范良翰也说:“坐下!今日潘楼出新酒,安心请你饮两杯,费上几笔墨,酒名都想好了,就叫问探花,你说妙不妙?”
杜仰熙立刻起身:“妙!可我还要赶期集会,实在不敢托大,叫众同年悬望,告罪了——”
柴安一把按回去:“好了,明人眼前,咱们说实话吧!元明,今日可不是请你来喝酒的。”
杜仰熙恍然:“我早料到了,二位是替那郦家大娘来做说客的吧。”
范良翰说:“哎,既知根底,你就从了吧,免得我们多费口舌。”
杜仰熙说:“范兄一人就罢了,柴兄你堂堂大丈夫,怎么也畏妻如虎,想方设法地来说合?”
范良翰扬眉:“什么话!你看我哪里不亮堂,何处不伟岸?怎么就不是堂堂丈夫。”
柴安苦笑。
昨夜,康宁把柴安往外一推,门儿一关:“出去!”
柴安抱着枕头,一脸无辜:“娘子?娘子,这怎能怪我嘛!”
康宁在门内道:“都是你惹的祸,不叫我大姐姐称心,你也休想如意,外边睡去吧!”
忽然,范良翰噗嗤一声乐了。
柴安瞪了他一眼,酒杯送到杜仰熙嘴边:“元明,我也是新婚燕尔的,怎么忍心叫我受你之累,日日吃这闭门羹呢?”
杜仰熙一手推回酒杯:“是他郦家不守信诺!哎,柴兄,我这话可不是冲你去的!既将三娘许了你,该实言对我讲了,我自然不会强求。偏郦家吝惜你这大财主,又不舍进士女婿,哄我娘应下这李代桃僵之计。哼,恨不能全汴京的好儿郎都归了他家,叫我如何不恼!”
柴安应和:“是是是,为人父母的利禄心是有的,确实对不住你。可大娘何曾得罪过你,要受这份委屈?”
范良翰也说:“可不是!我这位大姨的人品才貌名动洛阳,多少人求不来的——这样,你先去见见!”
杜仰熙倔强道:“自古强拧的瓜不甜,她就是天女下降,我也心如磐石,不动分毫的。”
柴安和范良翰对视一眼,同时笑了起来。
柴安干脆利落地下令:“绑了!”
杜仰熙还未反应过来,那两人已一左一右上来,直接把人架了起来。
“你们干什么?!住手!住手——我宁死也不屈从!”
……
范良翰将杜仰熙推入杜家小院,接着把大门一关,吩咐家丁:“明儿天亮之前,不准那探花郎出来!爬墙也不许!”
第二天清晨,杜仰熙先到东厢房,向里头请安道:“娘,儿回来了。”
他正要进门,里头杜母冷语道:“贤媳妇是我替你挑的,我看着样样都好。但有不满处,怨我这老婆子就是了。千不合,万不该,叫新娘坐那冷窖子。再敢迟滞不归,往后休要回家了!先去见你娘子!”
杜仰熙皱眉:“是。”
他没法子,踱步进了正房,刚一进门,就愣住了。
室内简单的陈设已改天换地,古琴棋盘,香炉香几,窗下还添了一只画案,案头铺开一张宣纸,纸上是画了一半的梨花图。
杜仰熙被作画人精妙的笔法惊住,忍不住提起看了又看:“竟是她所作,倒是我小视人了。”
他又抽出一旁画筒里的画轴展开,手肘无意中一挥,桌角一本册子落地。
他好奇捡起一看,竟是寿华临字的字帖,一张张看过去,字体越看越熟悉,杜仰熙呆住。
西厢房里,桑延让还脸色煞白地躺在床上,一副要升天的惨淡形容。一时作呕,又捧起痰盂,偏偏吐得翻江倒海,早已吐不出东西。
杜仰熙推门进来,笑道:“桑石头,叫你别那么老实,别人来敬酒,一杯不差地落了肚,现下可受苦了吧?”
桑延让抬起头,没好气地瞪了他一眼:“还不是你个杜泥鳅,滑不溜丢不好上手,这才都冲着我来了!呕——”
杜仰熙忙上前替他抚背,口里奚落,动作却轻柔:“你这臭石头,崇政殿上,官家面前,若非言语过于切直,怎会从头名一下子落到六名去,没有当庭将你黜落,已是圣君贤明了!”
桑延让憋红了脸,又是一阵猛咳。
杜仰熙看他满头大汗:“我去烧些热水来!”
桑延让手一指,杜仰熙便瞧见了架上搭着手巾的热水盆,桌上还有一壶热茶。再看桑延让枕边,连替换的干净衣物都准备好了。
杜仰熙将热手巾递过去,调笑道:“安道何时偷娶的娘子,处处妥贴周到,旁人都无用武之地了!”
桑延让一愣,失笑:“确是位顶好的娘子。”
“嗯?”
敲门声适时响起,寿华拎着食盒脚步轻盈地入内,身后还跟着春来。
两人打了个照面,杜仰熙第一次看清那张端庄秀丽、楚楚动人的脸,心头猛地一跳。
去年冬天,高烧昏迷的杜仰熙睁开眼,隐约见着个纤细的人影在他床畔照料。
两道身影渐渐重合,化为眼前的清冷美人,杜仰熙只听见自己如雷的心跳声,一时愣住了。
寿华向他行了个礼,不卑不亢地说:“官人回来了。”
杜仰熙下意识应了一声。寿华也不理会他,转向桑延让,才端起盈盈笑意:“阿婆得知贤叔病酒伤身,嘱奴家送来醒酒汤,先醒酒再用饭吧。”
她一边说,一边同春来将食盒里的醒酒汤和饭菜一一放在桌上:“醉后不可伤食,午饭不敢再备酒肉,只有清粥一品,小菜三两只。都是家常茶饭,叔叔莫要嫌弃。但有其他所需,再吩咐就是。”
桑延让说:“劳你费心,替我多谢伯母。”
寿华颔首,手脚麻利地放下饭菜,又礼数周到地退了出去。全程杜仰熙呆呆看着,半天没有反应过来。
杜仰熙这才站起,不敢置信地:“她……她是我娘子?”
桑延让往床上一倒,蒙头盖上被子,重重哼出一声:“反正不是我的!”
出了西厢房,春来忍不住掩口笑:“哼!”
寿华也含笑望了西厢一眼,快步离去。
杜仰熙和桑延让坐下来吃饭,桑延让全程黑着脸,心情极度不佳。
杜仰熙尝了尝小菜,惊讶道:“这是我娘子亲手做的菜?”
桑延让冷笑:“你问谁来?我同你一样,日日被困在期集所,哪晓得是不是她亲手做的。”
杜仰熙又瞅瞅桑延让身上的衣服。
“你身上的衣,还有脚下的靴都是新的,想来也是我娘子准备的了!”
桑延让眯起眼看杜仰熙。杜仰熙环视一圈,屋内窗明几净,陈设俨然,床上换了崭新的暖被软枕,他心里顿时酸溜溜的。
“不会错了,我娘眼盲不便,这屋里的东西,必是娘子添置的!丈夫半点不曾受用,倒叫你这结义兄弟沾了光去。桑石头,我这娘子莫非是替你娶的吗?”
桑延让啪地一下放下筷子,怒声道:“贼老天!”
杜仰熙一愣。
“明明有人有家不愿归,在期集所乐不归蜀,我却无家可以还,天天困在男人堆里受大苦,你好公道啊!”
杜仰熙嘿嘿一笑:“这如何能怪我,你几时见顽石开花了——”
桑延让把人提起来,用力往外一推,门板重重摔上:“再敢跟我夸耀,见一次打一次。滚!”
杜仰熙被关在门外,不由失笑,故意高声道:“桑安道,开门!你开门!哪有反客为主的理,我可还饿着肚子哪!”
他把门拍得震天响,最后一嗓子,却是冲着正房方向喊的。
正房毫无动静,反是东厢里老太太听见了,扬声道:“熙儿,过来,娘另有话交代!”
正房内,研墨的春来忍笑。
大娘正在将梨花图画完,头也不抬道:“官人想必还未用饭,你去厨下看看。”
“是。”春来撇撇嘴,又低声嘀咕:“饿不死他。”
直至天黑,杜仰熙方从母亲房里退出,口中一叠声道:“是,是,娘的教诲儿记住了,这就回去赔罪!”
关上门,他轻咳一声,整了整衣襟,又成了那个风流潇洒的探花郎,大步流星地向正房走去。
深夜,杜仰熙欣赏画案上的梨花,满面都是赞叹,下意识抬头望向寿华。
寿华坐在烛火旁,低头缝补衣裳,融融烛光为她丰润的面颊更添几许温柔。
杜仰熙道:“旁人画这玉雨花,更重其秀美之形,娘子这寥寥几笔,野逸如生,柔中带刚,颇有高山隐士之神,愈发见得不俗,亦不负其淡客之名啊。”
春来走来,放下一碗热水一只馒头,皮笑肉不笑道:“郎君恕罪,主母不准留饭,厨下也没剩什么,您委屈委屈,婢子这就去生火造饭,不过今儿送来的都是湿柴,烟大得很,怕半夜都升不起火来。”
杜仰熙听话听音,忙道:“不必不必,连日赴宴腻得很,我就吃这个!清淡。”
他拿起馒头就啃:“嗯!热的,好吃!”
寿华低着头,微微弯起嘴角。
他一边啃馒头一边琢磨如何道歉,眼睛在寿华身上瞄了瞄,欲言又止。
寿华温柔道:“夜深了,官人连日赴会辛劳,早些安置了吧!”
寿华转身去铺床展被,一副要熄灯就寝的模样。杜仰熙大喜,刚要上去说话,谁料春来笑道:“官人,床铺好了,早点儿歇着。”
杜仰熙回头一看,那边软榻上不知何时铺好了一套被褥,顿时露出震惊之色。
下一刻,春来径直端走了烛台,寿华也上床放了帘子,黑夜里只剩杜仰熙一人孤零零站着。
杜仰熙发发狠,故意撞上了桌脚,哎呦一声,帐内半天不见动静,他也只好偃旗息鼓,乖乖到榻上躺下。
……
半夜,杜仰熙辗转反侧,忍不住出声道:“娘子,这两日委屈你了,我有几句心里话想对你说。”
床上安卧的寿华轻轻咳嗽两声。杜仰熙连忙拥被起身:“娘子怎么了?”
寿华止不住咳嗽,连声轻唤:“春来!春来!”
杜仰熙立刻下了软榻:“娘子要什么,我替你去办。”
“不敢劳烦官人,咳咳,春来?春来!”
很快,春来一手端着烛台,一手拎着药壶进门,利落地倒水服侍:“来了来了,夜来天凉,晓得娘子要犯夜咳,萝卜汁早煨下了。”
说完了,她还从怀里取出布巾裹好的手炉,煞有其事地在大娘背后来回轻敷:“娘子自小有个怪症,白天没事儿一般,夜来常有胸闷夜咳。吃药并不见好,每年过了这时节才安生。今夜且有得折腾,怕扰郎君也不得好眠!”
杜仰熙一愣。
片刻后,杜仰熙被春儿推出门来。
“娘子!娘子!”
春儿将一床被子塞进他怀里,说:“郎君还要朝谢陛下,过了病气不好,委屈您去西厢,同桑郎君挤一挤吧!”
杜仰熙还要上前,春来一笑,砰地一声关上了门,碰了他一鼻子灰。杜仰熙再要张口,屋里烛火熄灭了,只余下寿华几声闷咳。
他只好抱紧了被子,长叹一声,掉头往西厢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