柴安被丢下车,惨兮兮地喊:“娘子!”
转头又斥责跟车小厮:“看什么看!娘子!娘子——”
康宁从窗户探头看他一眼,哼了一声,摔了帘子,车子又走远了。
“怎能中道把我扔下嘛,娘子!娘子你好狠心……”
很快,黑暗里传来阵阵马蹄声。德庆骑了一匹马,手里还牵着一匹追上来:“娘子果真把您半道撇下了,郎君嘱我暗中跟随,真神算也!”
柴安牵过马缰绳,快速翻身上马,笑道:“我这一关倒还勉强过得,只怕那爱算计的杜探花,今夜可不好过喽!走,追娘子去!”
柴安策马而去。
小院正房里,寿华正低头在画案上专心致志地写着什么。
杜仰熙装模作样地看了会书,其实一个字没看进去。很快,他合上书,微笑提醒:“娘子,夜深了。”
寿华没理他。
杜仰熙放下书,站起身,欲走过去看寿华写字,却又中途止步,转头把被褥从软榻上抱到床上,径自在床边坐下了,侧头看寿华反应。
寿华写得很认真,连头都没抬。
杜仰熙轻轻咳嗽一声,依旧唤不回寿华的注意,索性主动宽衣解带,在床上寻到一个舒适姿势躺下,头靠在枕上,温言道:“娘子,夜里写字,仔细伤了眼。”
寿华终于停笔,走过来,将一张叠好的信递到他跟前。
杜仰熙来不及打开细看内容,只扫到和离书三个字,便一咕噜坐了起来,惊异道:“娘子,这是何意?”
寿华淡淡扫了他一眼,转身向桌子走去。
杜仰熙匆忙穿上外袍,追到桌边,寿华已在桌前坐下了。
杜仰熙捏着和离书,猜测道:“娘子怏怏不乐,又要与我和离,是怪我捉了严子美,伤了娘子颜面?”
寿华一言不发。
杜仰熙不可思议道:“娘子,当日屋内只你我二人,旁人不知情,可你心知肚明啊。我摔的是自己的墨,撕的是往日的旧衣,那两下打的更是我杜仰熙的脸。就有一两句愤激过当之言,也全为取信于人,娘子念着我为你洗冤,也该宽恕才是,究竟为何要恼我?”
“为我洗冤?杜探花,你这番作为,用意有三,却没有一桩为我,全是为你自个儿。”
杜仰熙坐下:“哦,愿闻其详。”
寿华不慌不忙:“一则,验我是否真与严子美有染,污了你杜家清白门楣;二则,新婚夜空守到天明,新妇难免暗藏幽怨,你借那两巴掌,正好将功补过,弥合罅隙,更添夫妇恩义。三则,你有心在郦家人跟前卖弄一番手段。我得了个有能耐的聪明丈夫,往后,更该对你感恩戴德、言听计从了。你说,可有一句说错了。”
杜仰熙突然笑了,起身向大娘作揖:“怪我有眼无瞳不识金玉,娘子才是真高人也。不过有一桩,娘子却猜错了。我杜仰熙本领不高,唯擅辨字识人。”
他从怀里贴身处取出张纸,展开来,竟是大娘的墨宝。
“娘子的字清隽雅洁、气象雍裕,有大家气度,绝非三心两意之人。我不过借那蠢才一用,好平娘子怨怒。”
寿华欲伸手接过,想起了什么,却又中途收了手:“我长郎君几岁,又是一个孀妇,郎君若心有不满……”
“还望姐姐疼我!”
“你——”
“往后我也多疼姐姐!”
轰地一声,红云飞上寿华面颊,她面上红粉菲菲,气得恨不能捶他一下,才抬起拳头:“浑说!”
那边他已经把脸探过来,乖巧道:“我错了。”
寿华咬咬唇,放下拳头,正色道:“探花郎嗜书如命,以至环室皆书,经史子集,无所不有,你去架上,任取一本过来。”
杜仰熙愣住:“娘子要考我?”
寿华笑而不语。
西厢房,桑延让正在熟睡,突然被一阵猛烈的敲门声惊醒,慌忙中起身。
“谁?来了,来了。”
他披衣穿鞋匆匆开门,杜仰熙闯入,来不及与桑延让说话,冲进来把案上的《西汉书》、《庄周》、《楚辞》等抱了就走,还没出门又折返回来:“你常翻的那些杂书呢?”
桑延让打了个呵欠,困倦地说:“又来了,书就是书,何为正,何为杂?此室之内举目四顾无非书者,随意挑吧!”
杜仰熙跑到床边上,果然从枕下又搜刮出几本书,无非《周易》、《楞严》、《圆觉》一类。
桑延让忙扯住:“哎,给我留一本啊。你不是说《太玄》、《楞严》不是仕途学问,从不沾惹分毫的,你这是——”
杜仰熙摔开他的手,桑延让迷糊地没站稳,又躺倒在床上,头一歪,继续睡了。
小院中,夜凉如水。
风吹树影摇曳,天边月华皎洁。窗上,映出一男一女的影子。
“娘子熟通经史,过目成诵,难道对佛家典籍也有涉猎吗?我却是个愚钝人,从来不解其义,敢向娘子请教。佛家说‘五观若明金易化,三心未了水难消’,何解。”
“君七岁读论语,当知‘吾日三省吾身’的道理。门外人尚懂得常怀自省、须行善道。那佛门中人每吃一粒米,自然也要食时五观,愧心常存,去贪嗔痴三心。唯有行止坐卧处处修行,方有心如明镜照万象、清净世界度众生。如此简单的道理,郎君何处不明?”
……
风声夹杂着翻书声,二人话语慢慢低沉。窗外人影淡去,天色渐渐亮起。
鸡鸣三声,桑延让整装完毕,刚打开了门,一道人影快步入内。
杜仰熙激动道:“是她!”
桑延让诧异:“谁?”
杜仰熙一把握住桑延让的手臂,目光灼灼。
“李伯阳指李木为姓,生而知之。你还记不记得,郦家比文招婿那回,就是你说出得甚妙的那道上联,出题者原是我的娘子啊!”
桑延让愣住,下意识看了一眼正房的方向。
二人坐下。桑延让眼神复杂:“一场阴差阳错的婚事,倒叫你与一位蕙质兰心的佳人结成良缘。元明啊元明,你这份好运可真叫人羡慕。”
杜仰熙没能读懂桑延让的眼神,却被刺中痛处,情绪瞬间低落下来:“可惜我这刚得来的好娘子,眼看就要飞了。”
桑延让惊讶。
昨夜,杜仰熙与寿华对坐读书,杜仰熙道:“娘子所言有理,君子终日乾乾,却与《左传》之立德、立功、立言息息相连。凡天下死而不朽者,一切皆从乾乾始,以乾乾终。安道常将《易》书放在枕畔,今夜他要在此,定会拉着娘子秉烛夜谈、切磋学问。好了,继续问下去,怕也考不倒娘子,你有话,不妨直言。”
寿华微笑:“说起写诗作赋、治国理民,奴家不敢与郎君比肩,不过在闲书上下工夫,让郎君见笑了。既是认输了,这张和离书——”
寿华把和离书推过来,杜仰熙又把和离书推回去。
“谁说我认输了。娘子博闻强识,深藏不露,难道你家官人我便是个草包,不堪与娘子相配?”
寿华起身,走到满满一架书前才回过身来:“郎君也知,我先头还有一位丈夫。守孝期满后,母亲一再催我再嫁,我却迟迟不肯应允,你知是什么缘故?”
杜仰熙疑惑:“娘子是为了……”
“我的学问与先夫相比,如萤火比之月辉。先夫过世之前,拉住我的手道,汝不再适,我死难瞑目。只得这一句也罢了,偏偏他还说,我要再嫁,必得选个才情、品性都远胜于他的丈夫,否则,纵是相隔冥漠,英灵也不免抱恨衔怨。身为女子,若恋后夫而忘先夫,顾私情而舍前恩,难免失了为妇之道。还请郎君见谅。”
杜仰熙怔住。
此时,桑延让闻言,忍不住哈哈大笑。
杜仰熙怒道:“你笑什么!难道你就笃定了,我的才情品性,都不如她前头的丈夫?”
桑延让收了笑,讥嘲道:“人家在病榻之上,还惦着为妻子再觅佳婿,不惜以祖传的真珠帐为她添妆。呵呵,小杜探花,你有这样的雅量吗?”
“我没有。我心窄量小,不容爱妻再归旁人,挣也要挣出命来,陪她一世到老,绝不会中道撒手的。哼,明面大肚能容,实则想让娘子惦着他,哪里是什么善心呢。不过他想错了我,娘子这一关,我是一定过得的。”
桑延让好奇道:“那你知不知道,她要怎么考你,又会考些什么?”
杜仰熙摇了摇头,把手一摊,无辜道:“你问我,我又去问谁?”
这天,四福斋门前的花摊上,换上了新鲜的石榴花,还搭配着青杏、樱桃、李子和苹果贩卖。
小姜招呼往来客人:“早上刚摘的樱桃,酸酸甜甜的杏子嘞,官人,买青杏吧……”
天空闷雷阵阵,郦娘子夹着两卷画轴兴冲冲出门,预备去杜家求画。
她突然看见崔家门口,崔娘子同两个邻家妇人围在一块儿,对着郦家方向指指点点。她马上收回脚,伸长了耳朵,躲在门洞里听。
“探花娘子好端庄娴静的人,哪有这等事,你怕不是又胡说。”
崔娘子信誓旦旦,指了左眼指右眼:“人半夜里从郦家出来,我两眼瞧得真真的。男人都惹上门了,可见不是个安分的,故扮得贞洁贤惠呢……”
郦娘子立刻返身回家,琼奴正在院里指挥春来怎么泡青梅。
“梅子再多泡一会儿,太酸。”
郦娘子上去端了盆就走。琼奴大惊。
……
街边,崔娘子绘声绘色道:“要说她郦家的来历,一丝也瞒不过我,我跟你们说啊——”
话音未落,一盆污水猛地泼了过来,崔娘子大叫一声,瞬间跳了起来:“郦娘子!”
郦娘子把盆儿一丢,两手叉腰:“哎,你奶奶我在这儿!”她顺手抽出腰后短杖,“今儿就叫你知道,多嘴多舌是要烂舌头的!”
郦娘子作势要打,崔娘子把头一缩,掉头就跑回家,砰地一声关上门。
郦娘子狠狠啐了一口。两个妇人俱都笑了起来:“该,叫她嚼好人舌根。”
“别恼别恼,你家大娘品性,众人交口称赞,谁也不信她的!”
郦娘子奇道:“这话倒怪,我大娘少出门户,又从不见外客,哪来交口称赞之说?”
两个妇人讪讪赔笑。
另一条街上,两个书生也在议论。
“探花娘子?听说有人慕她的才貌,百般地引诱,她却不肯受人玷污,还叫她那个探花丈夫把人捉了。现今这汴京城里,人人都赞她冰清玉洁,是个顶顶贞淑的妇人。”
“哦哦,我也想起来了,原来岁华兄开的赌局是为她呀!难怪,难怪!”
柴安故意高声喊:“元明,你可算来了!”又斥责德庆:“探花郎到了,怎么不赶紧迎上来。”
书生一听,回头一望,屋檐角落还站着一个男子,正冷眼望着他们。
“你们刚才说,什么赌局?”
柴安拉过杜仰熙:“我知道,随我来。”
潘楼阁子里,德庆上了热茶。
杜仰熙心急道:“你还没有告诉我,那些人嘴里说的是什么赌局?”
柴安面露难色。范良翰抢先道:“你知道我往来的那些朋友,三教九流什么都有,是我亲耳听见的,有人在城里开了赌局,赌你——”
“赌什么?”
范良翰说:“本是几个下流的东西,今番科考落了第,心里正不服气。不知从何处听得传言……他们竟敢……”
范良翰难以启齿,柴安才开口道:“我说了,你可别急。他们以大娘作赌,言称谁能有本事得了这位品行高洁的探花娘子去,便赢了黄金三十两。”
杜仰熙怒极了,重重一拍案上,茶杯都翻了。
与此同时,寿华正房间和姐妹叙话。
“黄金?我倒不知,自己有这么高的身价。”
福慧说:“我同三妹得了信,一早便来这儿候着你,就是怕你从旁处闻听,更添烦闷。都怪咱们,那晚上该再仔细些!”
康宁说:“世上何来不透风的墙,走了风声也不足为奇。奇的是,旁人只知你一个探花娘子,罪魁却藏得密不透风,不是严子美背后捣鬼,又会是哪个?”
好德说:“还有隔壁那个崔娘子,成日躲在门后偷觑,怕也不是个好的!要我说,这满城风雨,少不得她推波助澜。”
福慧说:“不是追究这些的时候,外头那些惯好问柳寻花的风流纨绔、博浪士子,正四处访大姐姐呢。在他们眼里,大姐你就是个彩头,是砧板上的好羊肉!”
乐善骇然:“这么严重呀?”
康宁叹息:“杀君马者路旁儿,杀字跟在捧后头。这时节人人赞大姐贞静贤良,只怕一转了脸,变了风向,全城的人都要来踩上一脚。”
寿华若有所思。
另一边,杜仰熙立刻起身,快步往外走,走到门口,突然停住了,又折返回来。
柴安困惑:“你还不赶紧回去,好生劝慰你娘子,她是个规规矩矩的妇人,如今怕是吓坏了。”
范良翰也说:“对啊,你还不快去!”
杜仰熙故作若无其事,坐了回去:“寻常妇人遇着这种事,也许要魂惊胆颤、万分惶惑,可郦大娘明慧过人,想必有解救之法。我要插手了,又得落个卖弄聪明的罪名,把人大大得罪了!不,我去不得!”
柴安与范良翰对视一眼,都是满面困惑。
郦家房间,康宁在桌底下踢了乐善一脚,结果踢错人,好德叫了起来:“三姐,你好端端踢我作什么?”
康宁给乐善使了个眼色,乐善会意:“要不,去求求大姐夫?他一定有法子,姐姐抹不开面儿,我去就是了,横竖我不要脸皮的。”
好德连连摆手:“不能求,不能求!郦家真是一日离不开,他往后要更得意了。”
寿华笑着摸了摸好德的脑袋:“四娘倒比你们看得长远。”
福慧皱眉:“大姐,我是担心……”
寿华说:“没了探花娘子的虚名,郦家还是那个郦家,咱们姐妹一道儿,从没有过不去的坎,怎么嫁了人,一个个倒娇气起来了。”
康宁点头赞许:“大姐姐说的也是,没了他杜屠夫,咱们还要吃带毛猪不成?该叫他们晓得厉害!”
姐妹们都笑了起来,凝重气氛瞬间散去。
她们对视一眼,就像往常一样地表态:“好,都听大姐姐的。”
“对,听大姐的!”
“你怎么说,我们就怎么办。”
……
听到房间里传来的笑声,门外的郦娘子才放下心,露出欣慰的笑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