院子里,杜仰熙正在来回踱步,一脸怒气。
“那几个泼皮蠢物,依我的手段,很该断了他们的手脚!”
他正咬牙切齿,转念一想:不好不好,姐姐那般端庄娴雅,定要嫌我狠毒的。我是光风霁月的探花郎嘛,要襟怀洒落,要有气量,有气量,嗯!
做好心理建设,他从门外悄悄探头,眼神四下里逡巡一圈,屋内不见寿华身影,不由得疑惑起来。
他原地徘徊片刻,左右瞅了瞅,确定无人后微微屈膝,身子矮下了半截子,一步一挪,做贼似的小心贴近了窗户。
屋中,杜母抚摸着寿华纺的纱,赞叹道:“难得你写字作画、针黹厨下都拿手,这短短的时日,都好上织机了。”
寿华谦虚道:“阿婆不要笑话,姐妹之中,儿媳自小是手最拙的一个,只比旁人多几分耐力罢了。”
杜母笑道:“那从明儿开始,我教你织素布。”
“是。”
杜仰熙在门外听见,心中纳闷:还真坐得住!哼,上赶着不成买卖,杜仰熙,你也得从容自若些,不要自个儿送上门去,白白叫人轻贱。
突然,有人在他肩头重重一拍,杜仰熙吓了一跳。是桑延让。
“你鬼鬼祟祟的。在窗外干什么?”
杜仰熙生怕里面人听见,忙捂了他的嘴巴,把人拉到院里才松手:“找我什么事儿?”
桑延让不可思议道:“你还问我?这都五月头了,你说什么事儿!明日就要正式拜黄甲、叙同年,张状元四下寻你不着,急得嘴上都上火燎泡啦。你倒好,跑这儿躲清闲,快随我走!”
“哎,我有事儿——”
“走吧!快跟我走!”
杜仰熙来不及反抗,被桑延让强行拖走,被拉出院子时,还频频回头望去。
房内纺纱的寿华察觉了外间的动静,只是微微一笑,若无其事地低头继续纺纱。
不多时,春来匆匆入内行礼,连道了两声万福,才说道:“杜娘子,我家主母今儿收拾夏服,有件缠枝牡丹花罗的衫子遍寻不着,原是大娘子收着的,特嘱小婢来问问。”
寿华会意:“那件单衫不是娘最心爱的,从前都在娘房里,由她亲自收的么?”
春来万分为难:“只是翻箱倒柜地寻不着,又说明日出门做客要穿,正心急着恼呢。”
不等寿华开口请求,杜母已善解人意道:“亲家是个急性子,不好叫她干着急,快回去帮着找找。”
“是。”
花厅里,众姑娘们围坐,福慧在门口来回踱步,扇子晃得哗哗响。
“大姐你听听,这些不堪入耳的都传到范家去了。先前听你的,只是按兵不动,可我这心火烧得旺旺的,恨不能立时把这些没脸皮的收拾了。别说叫我再等三五月的,就是一两日我都忍不下了。大姐,你就说,究竟要我们等到何时?”
寿华笑笑:“我说了,还不到时候。”
康宁道:“你是足不出户,流言再毒,污不了你的耳朵,可杜探花是要外出应酬的,他……就没说什么?”
寿华摇头:“什么也没说,什么也没问。”
福慧冷笑:“倒沉得住气,我看他呀,分明想等你去求他呢。”
乐善的声音从门外传来:“娘,你听你听,人家就在门口叫卖。我出去买两块烧饼,糖蜜酥皮的,去去就回,你让我去嘛。”
“不成!”
姑娘们起身出来,正好瞧见乐善缠着郦娘子要出门的一幕。
好德也抱住郦娘子的手臂摇晃:“娘,你昨儿半夜咳了两声,我出去替你配两副二陈汤来化痰呀。”
郦娘子把她俩的手摔开。
“用不着。好好给我在屋里待着,琼奴和春来那丫头,也都不许出去。但有想要的,吩咐刘妈买来,谁敢出去招摇,把她腿打折!”
好德、乐善难得看见母亲疾言厉色,一时都吓住。
寿华笑道:“娘,咱家不比高门大院,哪有那么多规矩,您再把人拘束坏了。”
郦娘子无奈:“大娘,这尴尬的时节,出去了外头话更难听。女婿在官场上走,要脸面的,娘是怕你难做。”
康宁道:“大姐姐,娘现在听人家夸也怕、骂也怕,都快成惊弓之鸟了。”
寿华道:“娘且放宽心,此事女儿自有主张。四娘,我阿婆这两日总说心口闷,茶饭不思的,你去了曹家药铺,再替我配两剂大理中丸,替她调理肠胃。”
好德惊讶:“真的让我去啊?”
乐善插嘴:“那我也能出去吗?”
福慧试图阻止,寿华却一笑,别有深意地回答:“去吧,想去的都去。不必急着回来,在市集多散散心。这眼看要端午了,我也想上街裁两块轻薄的料子,好给阿婆添件夏服。”
众人互相对视,听出了话里有话。
兴国寺外,桑延让和杜仰熙一前一后,走在路上。
桑延让只顾埋头在前头走,口里絮叨:“就是要叙同年,难道只能按年齿叙,不能按才高才低来叙吗?每科都要拜的,今年却得拜出个新意来。你的主意最多,章程咱们好好商量商量,不要叫礼部来赞导的挑出毛病。”
杜仰熙心事重重地跟在他身后,眼看到了兴国寺门口,忽然刹住脚步,心里想:她提也不提的,可见心里没你。杜仰熙啊杜仰熙,人家不稀得你帮手,莫犯贱!莫犯贱!莫——
他望了大门一眼,脚步一顿,竟控制不住地方向一转,回身就走。
小厮灵药看了浑然不觉的桑延让一眼,忙跟了上去。
此时张状元匆匆出来,一把抓住桑延让:“找到人了?”
“我把人带来了——”
“人呢?”
“这不在后头……咦?杜仰熙!”
潘楼阁子里,杜仰熙正坐在窗前品茶,眼神不时就溜到楼下四福斋。
郦娘子一如往常,笑容满面地在门口招呼熟悉的客人,不时指挥着小罗清扫门廊。
柴安的声音从背后传来:“怪吧?”
杜仰熙下意识接口道:“怪,怪得很!”
他突然醒悟过来,笑道:“我又不是什么外客,闲来无事到这阁里略坐坐,赏赏景,柴兄无须亲自招呼,忙你自己的去吧!”
柴安欣然在他对面落座,说:“关于郦家的流言甚嚣尘上,今早连我娘都在旁敲侧击。可奇怪的是,郦家上下一如往昔,那郦大娘连眉头都未皱上一皱,更遑论亲自来求探花郎了,确是咄咄怪事也!”
“柴兄何时做了神算子?”
“这还用算的?她要来求你了,你会在此望眼欲穿?杜探花,可需我助你一臂之力。”
杜仰熙嘴硬道:“既说了不帮,我就不会出手,更不劳柴兄费心。”
柴安惊讶:“哎,那不是大姨吗?”
杜仰熙马上探头出去:“是我娘子?在哪儿?”
四福斋里头果然出来个女孩儿,郦娘子细心替她戴好帷帽。
好德看看左右:“娘,为什么大姐特意要我从茶肆里出去呀,这不是太招摇了吗?”
郦娘子道:“不要多问,你走时大姐说的话,都记牢了没有。”
“记得记得,多看多逛,有人上来搭话,我就……”
郦娘子赶紧打断:“好了,记着就好,去吧。”
好德点头,像是一只轻快的蝴蝶,眨眼间飞入人群不见了。
柴安做恍然大悟状:“啊,一时眼拙,是四姨才对。”
杜仰熙松了口气,瞪了柴安一眼,才退了回来。
柴安拍拍他的肩膀:“元明,我是过来人,才好心提点你一句,这郦家的女婿不是好当的。娘子遇着难处,你赶着去帮,人家未必领情。难,就难在你得帮得贴心称意,恰如其分。”
杜仰熙若有所思,德庆的声音在外面响起。
“郎君,相州的老客到了。”
柴安欠身:“你且坐坐,我先去忙。”
杜仰熙点头:“请便。”
柴安走到门口,又回头说:“真的——”
杜仰熙斩钉截铁:“不帮!”
柴安大笑,快步离去。
他一走,杜仰熙赶忙吩咐:“傻愣着干什么,还不快去?”
灵药一头雾水:“郎君,去哪儿呀?”
“跟着四娘子,去啊!”
“哦哦哦。”
灵药忙奔了出去,杜仰熙探出窗外望向人群,早不见四娘踪影。
他的眉头深深皱起,心想,郦大娘,你究竟打的什么主意?
端午将至,大街上到处是卖桃子、葵花、蒲叶和粽子、五色水团的商贩,叫卖声不绝于耳。
“新鲜的鱼羹,润滑香浓,五文一碗,走过路过您别错过嘞!”
戴着帷帽的好德拎着药包经过,不禁被鱼羹香气吸引了,忍不住上前问道:“是鲤鱼羹吗?”
“哪儿能啊,小娘子,这可是上品的青鱼,你闻闻这香味儿,看看这成色!”
好德咽咽口水:“来一碗——”
她一边说一边伸手到腰间去摸钱,这才想起钱都买药用完了,只好道:“算了,不要了。”
“哎,小娘子,怎么不要了,才五文!”
“不要了不要了!”
正在此时,一个在旁围观的青衣刘生将十五文钱丢过去:“来三碗青鱼羹,我请小娘子喝。”
好德诧异地望过去,他笑嘻嘻地行了个礼。
“小娘子有礼,小生刘敬,万分唐突,这边厢给你作揖了。”
好德原要嗔怒,突然想起什么,转怒为喜道:“不唐突,原要家去取钱,郎君却来解围,不消奴家费脚力了,郎君可真是好人。”
刘生原以为要挨骂,不禁受宠若惊:“区区小惠,何足挂齿。鄙人最好雪中送炭的,小娘子还想吃点儿什么?”
好德一笑,把手随便一指:“这个、这个、这个、这个、这个、这个……”
刘生和小贩目瞪口呆。
远处的灵药探头探脑,只看见四娘兴奋地乱指一通,把那位郎君指挥得团团转,不由一头雾水。
盛家金银铺里,伙计取出满满两盘簪、钗、耳环等首饰,光彩夺目,熠熠生辉。
“探花娘子请看,这批都是本店新到的好货。”伙计说。
寿华一手轻撩半边的轻纱,露出光洁如玉的侧颜,她却浑然不觉,低头认真地挑选。
一旁的春来手里拎着刚买的夏服布料,一眼望去都是稳重的颜色。
铺内里间,有人悄悄掀开一道帘缝,一眼窥见寿华的相貌,眼珠子就转不开了。
春来取过一支钗头艾虎儿把玩,又随手丢回去,不屑道:“什么下等货色,敢来娘子跟前现眼。娘子,盛家老店也不过如此,往后再不光顾他家,走吧。”
寿华一笑,放下首饰,正要转身离去。
掌柜盛生再也待不住了,快步掀帘而出:“娘子留步!留步!”
“没有眼力见儿,贵家女眷到了,还不快将头等的拿来。”盛生大声斥责伙计,又对寿华微微一笑:“娘子,昨儿刚到几件珍品,等闲客人我都不曾让他看得,专等探花娘子来赏鉴。”
他说着便从伙计手里接过一只匣子,果然取出好几件华贵珠宝,一一陈列柜上。
寿华独对一支光华耀眼的步摇爱不释手,翻来覆去地看。
春来见机问:“要几钱呀?”
盛生目光灼灼,视线仿佛要把帷帽看穿:“四……不……三贯。”
伙计忙道:“少东家,昨儿个对门的刘娘子开价五贯都没卖哪——”
盛生严厉道:“那老驴皮脸上掉的粉都好补东墙角那窟窿了,这也是她配戴的?光是步摇的工钱,不知费上几多,好花须得配佳人哪!探花娘子想要,我倒贴了钱奉送也是肯的。娘子,就三贯!”
寿华向春来示意,春来取出钱来,说:“匆忙出门,身上不曾带齐,这些先下定吧。”
盛生目光垂涎,连连点头,吩咐伙计收下。
寿华走到门口,春来低声抱怨了一句:“娘子,那双贼眼还盯着你呢。”
寿华停住脚步,又回过头来,掀起纱帘微微一笑:“店家,可别卖了别人去啊。”
盛生受宠若惊:“不敢,不敢。步摇是娘子的了,过后我亲自送去,亲自送去!”
寿华颔首,落下纱帘离去,她走出老远,盛生还昂着脖子看着。
伙计忍不住提醒:“少东家,哪能折本卖,老东家要跳脚的——”
盛生照脸一啐:“你懂个屁,也就是我玉树临风,才叫娘子青眼相待。想是老天开眼,我那黄金三十两有着落了!”
一间小茶坊里,几名书生正在饮茶聊天。
梁生同田生说:“先前负了你的二十两,到了这个月底,连本带利二十五两,就落在这探花娘子身上。”
田生嗤笑一声:“要说酒色财气之害,色该当头第一个。落进温柔销魂窟,任你铜筋铁骨也要筋销骨蚀,那可不是玩的。梁兄,覆车之鉴犹在,贞洁妇人不可亵渎,我劝你呀,莫讨那顿打!”
这一声,引得背后的王生注意,他袖子一动,故意把筷子落在地上,借弯腰拾筷的机会掩饰,背地里留了神探听。
梁生哎了一声,左右看看,刻意压低了声儿:“我不好这个,只是求财。我央了她家姓刘的老妈妈,替我作成这桩好事。事成之后,又许了她五两金。”
田生问:“哪来的五两金?”
梁生嘿嘿一笑:“自是从那赏金里来——有她引路,端午子时三刻,我便进得去了!”
一天过去,众姑娘聚集在了寿华的房间里。
好德和乐善头上插着小艾虎,手臂特意缠起了彩色丝线的百索,两人面对面坐着,各自提着一只笔,拿雄黄粉末蘸了水,在对方额头上画花黄。好德给乐善在额心画了只小老虎,乐善忍住笑也给好德一笔笔地描着,因好德背对着众人,谁也不知她画的什么。
大娘在纸条上写:
五月五日午时书,赤口白舌尽消除。五月五日天中节,赤口白舌尽消灭。
福慧与康宁往红白两色绢罗制成的小荷包里抓了一把稻子和一颗李子,才将寿华写的纸条封进去,桌上已整齐地排了一溜的“道理袋”。
众人一边干活,一边分神听刘妈妈回报。
刘妈妈竖起三根手指:“端午子时三刻,给他留了门儿,叫他自往院里东南角藏身。不许迟一刻,也不能早半刻。”
好德背对着众人,忙里偷闲也竖起两根手指晃晃:“端午子时二刻,院里西北角。家里有婆又有婢,婆要起夜婢要看火,不许他惊动半个,只以布谷鸟叫声为号。”
春来竖起一根手指:“端午子时一刻,院里东北角。只推说钱不凑手,叫他当夜再携步摇前来,有好事便宜他。”
众人闻言,全都笑了起来。
好德终于回过头来:“等了这么久,终于到了收拾他们的时候了!”
众人一看她的脸,越发笑得前仰后伏。
康宁笑道:“山大王,快照照镜子!”
好德对镜一照,原来乐善淘气地在她额头写了个王字。她气鼓鼓地追打五妹:“又讨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