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清晨,鸟雀鸣叫。
丑儿端了一壶热茶要来叩门,听听里面动静,房内悄然无声,她忍住笑,便又想退下。
隔门传来寿华的声音:“进来吧。”
丑儿入内,眼睛也不敢乱看,桌前放下茶水,轻声道:“郎君,桑郎君等不着您,先往期集所去了,吩咐婢子来禀报一声。”
她是对着床说话,杜仰熙的声音却在一旁响起:“哦,知道了,下去吧。”
丑儿悄悄抬头,这才发现杜仰熙正在画案前奋笔疾书,寿华则独自在镜前梳妆,她才知自己想歪了,脸上一红,忙低头退出。
寿华回头,看杜仰熙还在写写画画,好奇道:“官人一早便起来作画,画的是什么?”
她刚走过去,杜仰熙便往身后一藏。寿华莞尔,伸手来讨,杜仰熙又把东西拿出来,往画案上一铺:“看吧。”
寿华定睛一看,却是一件女子的抹胸,不知何时绘上了一幅梨花山水图,顿时脸一红,劈手要夺:“何时藏去的,还不快还我,没得招人笑话。”
杜仰熙以手掩住,正色道:“哎,山水妆绮纨,本是一桩雅事,心思不纯的人,才会想到歪处。墨宝可以落在殿阁楼台,为何不能落在娘子身上,谁又敢来笑话?娘子不可一味缄藏,常常穿戴才好,也不枉我半夜爬起来作画嘛。”
寿华郑重道:“这不庄重。”
“我就不要你庄重,别以为我不知情,你天天在那儿抄经,都是替他超度的。大娘,我不要你活成木雕泥胎,你是我的娘子,不再是谁的未亡人,听懂了没有?”
寿华一怔,停了停,才温和道:“知道了。”
“我不在家,你作画时要想我,刺绣时要念着我。你要气闷了,就咒我骂我,我也是高兴的。”
寿华敷衍他:“好,万事都依你,能给我了吗?”
杜仰熙却不高兴:“那你要嫁了旁人,你也对他言听计从的?在你轿前晕倒的是桑延让呢,你是不是也会嫁他?”
寿华无奈极了:“莫须有之事,你不要乱讲。”
“就算他倒在娘子轿前,我也要将你抢了来的,他少妄想了!”
寿华听得脑壳疼:“一早上发什么疯,别胡闹了,给我,哎呀,你快还我!”
两人正在争夺,谁料丑儿去而复返,两人忙慌乱地掩过了,杜仰熙故作镇定:“又有何事?”
“郎君,主母说,卯正三刻,好用朝食了。”
寿华说:“即刻便到,你先去准备吧。”
“是。”
丑儿退出门外,寿华脸色通红,气得狠了,将抹胸摔在他怀里:“满意了?丢死人了!”
她说完,竟是拂袖而去。
杜仰熙望她含怒而去的背影,追上几步:“哎,娘子,真生气了?娘子?我知错了,娘子!”
四福斋门口,郦娘子正守在门前招呼老客,进店的却寥寥无几。
“刘大官人,昨儿刚到的上好建茶,来吃茶呀?”
路人连连摆手:“明儿来!明儿准来!”
“哎,吃盏茶的功夫,耽误不得几时!大官人!”
不远处,崔记分茶店的门口挂着“煎点汤茶药”的牌子,相貌姣好的崔荣姐在门口做软羊冷淘,一旁的锅里咕嘟嘟煮着茶叶、绿豆和麝香。
崔娘子娇声道:“哎呦,刘大官人,来盏煎点汤茶药,包你一啜生津,一整天呀都精神抖擞。”
对方眼见漂亮的崔荣姐便走不动道了,口里嗯嗯两声,一头扎进崔家的分茶店。
郦娘子脸色黑了,瞪着那块崔记招牌,眼里能冒出火来。
琼奴道:“娘,都在一条街上,崔小娘子的软羊冷淘真是一绝,抢了咱们许多生意去。”
郦娘子冷笑:“那些人是冲冷淘去的吗,哼,眼珠子都要掉进汤里一块儿煮了。”
琼奴小心翼翼:“我点茶虽不及三娘,倒还过得去,不如……”
郦娘子呸了一声:“平日支应不来,才叫你铺里守两日,又不是等米下锅,哪能一头扎进臭男人堆里,往后还想不想找好女婿了?哼,看她得意到几时,快进去进去!”
琼奴挨了骂,心里却暖洋洋的,笑着被郦娘子扯进去了。
崔娘子得意地扫了四福斋一眼,一转脸看到崔武正在纠缠荣姐,登时恼了,拎着汤勺上去,狠狠一下拍在对方手上:“动手动脚的干什么?放尊重点儿!”
崔武嘿嘿一笑:“有阵子不见荣姐儿,出落得越发好了,好妹子,向日念着哥哥不曾?”
崔娘子眼瞅着人来人往,忙抓了一把铜钱塞给崔武:“我这儿做生意呢,走走走,赌你的钱去,莫来纠缠,快走!”
崔武接了钱,还不忘凑到荣姐旁边:“哥哥赢了钱,晚上再来看妹妹,等着我,啊?”
崔娘子狠狠把人一推,崔武才一瘸一拐地去了。
崔荣姐眼圈发红,低声埋怨道:“娘当年就不该过继这个浑人,爹都叫他气瘫了,还日日都来缠扰!”
崔娘子把眉头一竖:“还不怪你没本事,倒替我寻个探花女婿回来,老娘还要受这窝囊气?”
崔荣姐气恼,砰地把刀往案板上一拍:“人家再有能耐,不是娘肚里出来的。女儿再不济事,娘老了来也要靠我呢,娘再骂人,我不做了!”
崔荣姐扭身进店去了,崔娘子怒声喊:“你这死妮子!”转瞬又挂上笑脸招徕客人:“王员外,昨儿吃了酒吧,来盏二陈汤将将好!”
外面人来人往,郦家姑娘们坐在太平车里。
寿华不说话,望着车窗外出神,福慧劝道:“今这斋醮也做了,姐姐便算尽到心了。那杜姐夫在潘楼里喝闷酒,范良翰一回来,非说大姐姐欺负人了。依我看呀,大姐回家去,不妨哄着他些,到底是个探花郎,京里多少人家眼热的好夫婿呢。”
康宁不以为然道:“大姐夫真好笑,那位走了多少年了,还同个短命人拈酸吃醋,要大姐姐去哄他,小心眼儿!”
寿华心里有点甜蜜又有点发愁:“原想着所谓姻缘,不过是彼此作伴、安稳度日,谁料他有千般柔肠、万种温情,满腔的赤忱,心思都用在我身上。不瞒你们说,有时我见着他都怕。”
康宁问:“怕什么?”
寿华看向窗外:“怕只怕,怕他有一日心冷,有一日失望。怕我,没有他想的那样好。”
康宁听了,握住寿华的手道:“不,大姐姐就是最好的。”
此时,寿华无意中望见严子美骑马遥遥跟在车后,不时向这里张望,她不由面色一变。
康宁话音一转:“不过话说回来,这三个女婿沆瀣一气,须得想个法儿,拆开了他们,免得日日生事。大姐,你说是不是?”
寿华忙放下车帘,随口搪塞道:“哦,是,是。”
福慧诧异,随手掀开帘子:“怎么了,你看见什么——”
寿华猛地又把帘子放下了:“别往外看。”
福慧和康宁顿时紧张起来。
太平车离郦家越来越近,小院门口,郦娘子正翘首张望。
范良翰从范九手里接了蒲扇,顾不得自己满头大汗,先给郦娘子扇风。
郦娘子对他说:“二娘是有身子的人了,往后也少出去吃酒赌钱,多在家守着她,凡事多顺着点儿。少年夫妻谁不是磕绊着过来的,二娘怎的不骂外人,可知她心里疼你呢。”
“丈母放心,我晓得,娘子都是为我好。”范良翰连连点头。
春来报告郦娘子:“娘子,大娘她们回来了。”
“快,去切两个甜瓜。”郦娘子说。
车子停下,范良翰第一个冲上去搀扶福慧:“娘子,我扶你,小心点儿。”
往日看范良翰如此殷勤,姐妹们必然要打趣福慧,可这回三人谁都没笑,脸色也不大好看。郦娘子眼光敏锐,当下就看出来了。
她连声道:“这大热的太阳,快进去。女婿刚送来的小瑶李子和白桃,个大又甜得很。春来,春来,甜瓜不要井里头镇过的,二娘碰不得!”
春来应声:“哎!”
福慧进屋前,频频回头张望,一副心有余悸的模样。
郦娘子顺着她的视线望了一眼,只是不动声色,扯了范良翰一下,示意他单独留下。
女儿们都进去了,郦娘子留下范良翰,又往巷口扫了一眼,果见到严子美的身影一闪而过、很快消失不见。
她恨恨地啐了一口:“阴魂不散,前头都是这恶人作祟,今朝不死心又来了,还不知又要害哪个?”
范良翰当即气冲牛斗,撸起袖子。
“大姐夫那是手无缚鸡之力的文人,哪里唬得住人,娘放心,我来收拾他,叫他再不敢在汴京露面儿!”
“对,就得好好收拾他,万不能轻纵了!打杀了也活该!”
深夜巷口,崔娘子脸色惶急、行色匆忙地走过街道,一副做贼心虚的模样。
她偶然经过一条街巷,听见奇怪动静,蹑手蹑脚地过去,意外看见范良翰对着一只麻袋狠狠踢了两脚。
范良翰声色俱厉:“有功名又怎的,你那些枉法奸谋上了堂,别说入仕为官,家败身死都是轻的。放过你一回,还敢来郦家缠扰,好色不要命啊你!”
麻袋里人辩驳:“我要回家守孝,才同大娘告别,今后再不来的……”
范良翰才不信,怒声道:“放屁!你这泼皮还扯谎,赶紧给我滚,往后见一次老子打一次!呸!”
他又狠狠踹了几脚,才带着两个家仆扬长而去。
崔娘子等范良翰等人走远了,才敢靠近了那个麻袋,轻轻试探了一下,麻袋里一动不动,她吓得跌倒在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