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月的金明池畔,波光粼粼。
进士们三三两两地聚集于此,或写诗作画,或赏花习射,或钓鱼现场做鱼脍,意态分外闲适。
凉亭中,杜仰熙正在画金明池图,凭借记忆描绘出上午仙桥下的水戏表演、水上夺标比赛的场景,皆栩栩如生,观之如临其境。
几个进士在旁欣赏,交头接耳:
“参与水战的军士,神态俱都惟妙惟肖。就是不曾游过金明池的,也似亲眼瞧了诸军百戏啦。”
“今日有幸得见陛下亲手掷瓯,依在下愚见,此处不妨再添几个泅波人。如此一来,这竞渡之戏就更精彩了!”
众人纷纷点头,唯有刘进士不阴不阳道:“哼,不过是些逢迎揣合的手段,雕虫小技,何足道哉?”
桑延让闻声,冷眼扫过去,刘进士面上难掩嫉色,口里冷哼一声,别过了脸去。
杜仰熙专心致志地作画,对外界所有品评充耳不闻。
不远处,张内侍领着两个侍从过来了,众人行叉手礼:“见过张都知。”
张内侍笑呵呵地说:“陛下口谕,四方太平无事,今日游苑之乐,得与众卿共之。卿等毋须拘礼,当尽兴游玩,共享升平。”
众人忙行揖礼:“谨遵圣谕。”
张内侍笑着颔首,示意小内侍过来,众人一瞧,对方手里捧着金盘,内有一朵荷花,花瓣上犹带露珠,显是刚摘下来的。
“适才游金明池,官家亲自出题,考校诸位的诗才,又命中书品评高下。陛下有言在先,头名得御赐簪花一朵。”
众人盯着那朵荷花,眼神一下子热切起来。
张内侍双目四下里一扫,落在人后的杜仰熙身上,微笑道:“探花郎,素闻你为人质俭,不事华饰,此番御赐簪花,实乃无上荣光,万万不可推辞。来,我为你簪上吧!”
一时间,亭内或羡慕或嫉妒的目光齐刷刷投向了杜仰熙。
杜仰熙微微一笑,恭声行礼:“陛下厚恩,谊不敢辞。有劳张都知了!”
金明池外,两三个小厮牵着马儿或备好茶水,正在树下一边乘凉,一边等候主人出来。
灵药一眼瞧见杜仰熙出了园子,忙迎上去,又是递冷手巾又是打扇,讨好道:“郎君,这天热吧?瞧您这一身的汗。”
杜仰熙不耐烦,抬手就要摘下帽上簪花。
桑延让忙阻止:“哎,摘不得!那小黄门离去时叮嘱了,依着往年惯例,陛下所赐簪花,须一路载归私第。凡有违此例者,视同不敬之罪,簪好,簪上。”
杜仰熙一手抚花,失笑:“就是簪在头上才危险!罗花绢花也罢了,官家一时兴起,赐我禁中名花一朵。这生花可不禁半点颠簸,不如手持安稳……”
话音未落,他身子突然被一小厮猛撞了一下,帽上荷花陡然落地。
灵药骇了一跳,哎呦一声,忙弯腰去捡,然而那荷花花瓣早已七零八落,坠了一地,哪里捡得起来。
桑延让痛惜不已,难免作色:“你是谁家的,知道这是什么地方,也敢没头没脑地乱撞!”
那小厮吓得脸发白,只顾抱着冰桶,连连作揖:“二位郎君恕罪,我家阿郎惧热,赶小的回去取冰,晚了要挨鞭子的!千万恕罪则个!”
他一边说一边后退,趁三人忙着查看簪花,扭头没命似地跑了。
灵药要追:“哎,你回来——”
杜仰熙阻止:“算了,小事罢了。”
桑延让皱了眉头,低声道:“这还叫小事?园中情形你也瞧见了,总有人眼热你这份殊荣,怎奈福薄才悭不得到手,正恨得嘴歪眼斜心痒痒。目下人人皆知你得了御赐簪花,就这么一路空帽而还,明日就得有人参你一本!你等着吧!”
灵药忙道:“小的去把那混账追回来!”
杜仰熙视线一扫,一旁有个小厮趁人不备,悄悄往园内报信去了,他不禁叹气道:“晚了。”
桑延让望着对方背影,气地狠狠跺脚:“小人,小人也!”
杜仰熙正要安慰,不远处过来个美貌的青衣小婢,向杜仰熙行了万福礼,呈上一朵荷花簪花,道:“我家主人的马车偶然途径此地,全都瞧见了,因不忍探花为难,现奉上簪花一朵,聊为郎君纾难。”
桑延让一看又是荷花,大喜道:“这可巧了,得了这一朵,也可敷衍得过!”
杜仰熙看了一眼不远处的马车,正色道:“多蒙贵人相助,然彼此素昧平生,杜某虽身在窘迫,亦不敢受恩,还请拿回去吧!”
婢女将荷花直接塞进他怀里,掩口笑道:“郎君头回到我家来,投诗代帖通名,偏遇相公午憩,若非我家小娘子接了诗,请你在书房待茶,只怕还有得呆等。怎么转过脸来,就不识得了?哼。”
她轻哼一声,扭头便走,把杜仰熙和桑延让都惊了一下。
婢女上车,吩咐车夫道:“走!”
车夫驾车离去,恰在此时,车内的虞秀萼掀起窗帘,对着杜仰熙微笑致意。清秀的面容曝露在阳光下,一双明亮的眼睛含情脉脉。
桑延让脸色沉下来:“她是哪个?”
杜仰熙道:“献花递果的多了,不识得便是路人丁,管他是哪个,咱们走吧!”
两人回家,进了院子,只见院中工匠们正顶着大太阳,忙着扒掉院中花坛和修建菜圃。
寿华带着侍女站在中庭,手搭了凉棚,仰头向上望去。
侍女高兴道:“娘子,这点儿活计做起来快,明日午后准能修好啦。”
寿华满意地颔首。杜仰熙顺着二人视线朝房顶上一看,原来还有两个工匠在修木架。
杜仰熙喊:“娘子!”
寿华见二人回来,行了个万福礼:“官人与叔叔这么早就回来了。”
桑延让好奇道:“院里的花儿不是种得好好的,你们这又是做什么?”
侍女回答:“主母说城里柴米菜蔬都贵,不比乡下住得舒坦,娘子要腾出个宽敞地方,好为主母修个菜圃,让她高兴高兴!至于那些花儿,娘子说了,往后都种到架子上去。”
杜仰熙惊异:“院中的花苗都是丈母特意找人移来的,为了我娘,娘子竟将心爱的花儿都拔了?”
寿华提醒:“闰月,小点儿声。”
桑延让愣住:“闰月?”
闰月骄傲道:“娘子说一个姑娘家,丑儿丑儿叫来叫去忒不像样。既是闰月里生的,那就叫闰月好啦。”
杜仰熙笑了:“哟,这么高兴啊?”
闰月难得真情流露地说:“我爹都不理我叫什么,我长这么大,头回有自己的名字!真好听!娘子,你快多叫两声!”
寿华笑着摇头:“闰月,闰月。”
闰月终于满意了,吆喝工匠:“你们笑什么,快干活!”
杜仰熙看了东厢一眼,低声道:“我娘惯了乡野生活,娘子架上莳花,可谓用心良苦,我不知该如何谢你才好。”
寿华笑道:“官人言重,都是一家人,何谈一个谢字。”
桑延让听他夫妻二人对话,似有绵绵情意,只别开了眼神,望向院中劳作的工匠。闰月笑嘻嘻道:“郎君真个要谢,将头上这簪花为礼,岂不正好的?”
杜仰熙醒悟,忙摘下头上的簪花,递了过去:“改日我去街上再买好花来赔了娘子。”
寿华笑着接了:“婢子无赖,官人勿要介怀。外头热,快进屋去吧。厨下甘草汤和凉水荔枝膏都是现成的,我去取来。”
说完,她向桑延让致意,带着闰月离开。
杜仰熙目送:“有劳娘子。”
桑延让嗤笑一声:“这借花献佛做得好顺手,也不怕东窗事犯,后院起火,哼。”
他丢下这句话,一甩袖子,大步往西厢去了。
杜仰熙一脸莫名:“我又没有成群的妻妾,后院起哪门子的火!”
寿华进了屋子,将簪花细细把玩,越看越喜爱,不舍地递给闰月,面上犹带笑意:“好生收起来。”
闰月应了一声,正要将簪花收进匣子里,突然轻呼一声:“娘子。”
“怎么了?”
闰月把花拿来给她看,喜滋滋道:“原来这花心还是嵌了金的。街市上人人戴花,手艺粗糙得很,何曾见过这等稀罕物,宫里的东西就是与别个不同。”
寿华半信半疑地接过簪花,凝神看了看,笑容就淡了。
闰月察言观色:“娘子?”
寿华沉吟道:“我听说,官家往年驾幸金明池、琼林苑,赐给臣僚的多是禁中生花,或是罗的,或是绢的。男子簪花,求的不过是个好意头。此花酷似真荷、精妙绝伦,不知费上多少心机,倒似女眷头上插戴的。”
闰月顿时变色,欲言又止,手里忙乱地:“娘子,还是收了吧。”
寿华原本没有多想,可看她这欲盖弥彰的模样,反倒更生疑虑。
闰月刚把簪花放进匣子里,寿华突然出声:“等一等。”
闰月诧异。
寿华又把簪花拿来端详,神情很是复杂,闰月偷觑她的神色,悄悄垂下了眼。
翌日,郦家姐妹们聚集在寿华房间,好德一脸义愤填膺的表情。
“灵药我审过了,不知哪儿来的野花,敢供到大姐面前,这探花郎好不是东西!”
琼奴手里理着丝线,口里劝说:“不是这个话。举凡有才子之名的,哪个不是偎红倚翠,好似摆出了风流做派,才不负才子盛名。大姐姐要吃这个闲醋,下半辈子还不浸在醋缸里头——”
乐善惊了:“什么?他还想纳妾蓄婢?!二姐夫三姐夫谁不是有田有产的,哪个又敢纳妾了,反了天了!”
康宁看寿华一眼,笑道:“近日城中香铺越开越多,货都卖不动了,娘想结了香铺生意,可惜了。市面上簪花多做得糙,配色俗艳,不比这簪花做得巧。不如大姐姐亲手画了样子,换作低价的绸、绢,预先熏过一遍店中香。”
寿华笑了:“还是三娘晓得我的心意。那荷花就熏莲香,桂花熏了丹桂香,牡丹无香……”
琼奴顺溜接口道:“那就熏了玫瑰香或月月红啊!金丝本钱太高,换成金粉银丝碎珠子成不成?做得雅致好看,不愁没人买。”
乐善灵机一动:“要做这个买卖,十朵八朵难成气候。须依着布料或手艺,分出个一二三等来。叫那买三的想二,买二的望一。请二姐回来商议,头等的荐给富户官绅的女眷!”
康宁摇头:“外头罗帛花、绢帛花尽有的,换个精致新奇的花样,不两日就满街都是啦!要想先声夺人,得取个响亮的名儿。”
寿华笑道:“既用了金粉银丝,那就叫滴粉缕金,对,就叫滴粉缕金花。”
四福斋香铺里,很快就上了各式熏过香的簪花。
一等“滴粉缕金花”最大,摆在柜上最显眼的地方,二等罗帛花、绢帛花,三等绸花、绫花也都配了同色的香串、香帕,摆放得井然有序。
女客纷纷被吸引,在柜前议价。
“你说要几钱?哎呦,我这珠花才六百文,你这簪花是金子做的呀!”
郦娘子笑道:“您那都是碎米珠,我这朵呀又香又美,真金白银手工嵌出来的,工钱也值八百啦!”
“还你一贯,我就要最大的那朵千叶牡丹。”
郦娘子精神焕发,连连摆手:“使不得,每日滴粉缕金就只这一朵,便宜的多得是。罗的绢的绸的绫的,朵朵都好看!你看别的……”
另一名女客丙喊:“我也要千叶牡丹!”
好德、乐善和琼奴躲在帘后,眼看着来买簪花的人越来越多,不禁喜上眉梢。
一辆马车悄悄停在了街角,女使传芳掀开帘子,望着对面四福斋香铺生意兴隆,向跟车的小厮使了个眼色:“知道怎么做了?”
小厮会意:“是。”
帘子落下,马车像来时一样,又悄悄远去。
小厮整整衣襟,举步走向香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