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渐深,晃动的马车上,众人听了事情原委,惊得瞠目结舌,唯有康宁大笑出声。
寿华道:“你还笑,都这个时候了,你笑得出来!”
康宁连连摆手:“哎呀哎呀,世间还有这等奇事。古有唐玄宗强占寿王妃,今有虞仕女巧掠探花郎。大姐呀,那杜探花精于算计,城府比汴河水还深,姐姐几次三番,探他不到底的。这般狡诈心狠的郎君,料姐姐也不甚中意,何不趁此良机,拿他换个亲王妃做做?”
寿华羞恼,去拧康宁嘴巴:“你也是疯了,说出这等话来!”
康宁哎呦哎呦,赶紧喊救命,忙躲到琼奴后头。
琼奴作势拍了下康宁:“讨打,要换拿你柴郎去换!只不知那虞家说话作不作数,别满口诳语,哄人玩耍。王妃不得到手,可别丢了探花女婿!”
寿华嗔怒:“怎么连你也——”
乐善起哄:“咦,大姐姐不舍得哩!”
寿华道:“那虞秀萼行事乖张,你们也陪她胡闹,都来笑话你亲姐姐,好,看我打不打你!”
她上去就咯吱乐善,乐善连声求饶:“我错了我错了,大姐姐我错了!三姐救我!”
几个人闹成一团,姐妹们连连讨饶,马车就是一阵猛晃。
乐善气喘吁吁地伏在好德肩头,一戳她的脑门:“你又呆想什么。”
好德原本托了腮,只顾闷头想心思,此刻和盘托出:“出身微贱的穷书生,能联姻阀阅之门,不比娶个卖茶的女儿强百倍的?大姐姐回家,万不可提起今日之事!”
康宁不由感叹:“别看我们四娘憨直,一旦说起正经话,胜过天下所有聪明人。富贵财帛耀人眼,大姐姐不像意,未必人家不动心啊。”
寿华闻言,笑脸微微落了下来。
“我也很想知道,他要怎么选。”
烛火摇曳,寿华正低头在案前做针线活。
杜仰熙推门入内,寿华抬起头来,微笑道:“官人回来了。”
杜仰熙笑笑:“天晚了不要做绣活,明日再挑两个丫头使唤,免伤了娘子眼睛。”
说完,他走到旁边提壶倒水洗脸。寿华状若不经意道:“院里外人多了不惯的,我不喜欢。官人今夜怎么这么晚才回来。”
杜仰熙回答:“我思量左右闲来无事,就跑了一趟虞宅。”
寿华闻言,手里的针线停了一瞬:“你知道了?”
杜仰熙低头洗脸,自然道:“柴郎君都告诉我了,娘子受这么大的委屈,我不去虞家讨还公道,岂不枉为人夫。往后就算向娘子讨口热汤,为夫也无颜启齿啦。”
他洗脸时说话,不小心水进了眼睛,正在木架上一阵摸索,已有一条干手巾递到手边上。
杜仰熙胡乱抹了抬头,寿华细心替他卷起袖口,抬眼瞥他一眼,似有隐隐嗔怒:“我可没叫官人去虞家兴师问罪。”
杜仰熙笑道:“是我要去,我心眼如针尖,见不得旁人欺负我家娘子。娘子放心,今夜那位行事狂妄的虞娘子,日子可不好过呢。”
寿华抽过手巾,替他擦净脸上未干的水渍,说:“我从不与人结怨生仇的。”
杜仰熙连连作揖:“是是是,是小生惹来的祸事,我向姐姐赔罪了。”
寿华忙捂住他的嘴,心虚地向窗外望望:“我说了,不许乱叫,免叫下人笑话。”
杜仰熙眼睛亮亮地亲了她手心一下,寿华立刻收回手,嗔他一眼。
“虞家位高权重,我还以为在官人的心里,那乌纱帽可比我要紧多了。”
杜仰熙正色道:“在杜仰熙的心里,乌纱千钧之重却不及娘子,娘子展颜才是顶顶要紧的。姐姐,不恼了吧?”
寿华一怔,杜仰熙马上在她唇畔偷了个吻,又跑过去把绣品都收起来:“可不许再做了。”
寿华忍不住抚唇,面上浮上一抹绯红,轻轻地嗯了一声。
另一边,虞秀萼在房内来回踱步,面上难言焦灼。
丑儿在旁侍奉,生怕一个不慎自己沦为对方的出气筒,只顾低着头,大气也不敢出。
传芳匆匆进门,在虞秀萼耳边低语几句,虞秀萼勃然色变:“当真?”
传芳点头。
虞秀萼命令:“快去把门关了,谁来了都不许进,只推我头疼歇了,快去——”
传芳匆匆要去关门,到了门口,陡然一惊,立刻低头请安:“阿郎。”
虞惟义站在门口,笑道:“女儿这是要把为父也关在门外呀。”
虞秀萼吃了一惊,忙把人迎进来,小心赔笑道:“爹爹这么晚了,突然到女儿的绣楼来,可是有要紧的话讲?”
虞惟义随手翻看桌上的诗集,说:“我先前叫人把新进士们的文章送到绣楼来,你可都看过了?”
虞秀萼见父亲脸上不见怒容,稍稍放下心来,谨慎应对:“女儿看过了。”
“你自幼便爱诗书,又很有主见,为父也不想太拗你的意思,有心择一才郎,好配你的终身。那些文章都是出自才学兼备的青年名士,当中可有中意的?”
虞秀萼柔声道:“女儿天资寻常,不敢比班昭道韫,总算也是读过些书的。依女儿愚见,那些文章不过是些应试的陈词,字里行间全无灵性才气。送到爹爹眼前,那是班门弄斧了。”
虞惟义颔首,向两个丫头道:“我有话要对你们娘子讲,你们先出去吧。”
二人退了出去,守在门口的四个婆子一拥而上,将两个丫头带走,门也立刻关上。
虞秀萼惊呼:“爹爹!”
虞惟义一抬手,狠狠给了虞秀萼一记耳光,虞秀萼毫无防备,倒在地上,捂了面颊,吃惊地仰头望向父亲:“爹爹,女儿做错什么了?”
虞惟义怒不可遏,抽出袖中藏的竹板。
“你还有脸问?我一生谨慎为官,干净做人,不料生下你这个孽障。私慕男子、坏我门风,威逼利诱叫人家让夫,好好一个闺秀,做下这种荒唐事,累你父亲到这般年纪,竟被个小辈严词质问,斥我教女无方、治家不严。哼,我不叫下人动手,已是给你留脸了。未免一世清誉毁于你手,索性打杀了干净!”
虞惟义劈头盖脸地打了下去,虞秀萼惨呼起来:“爹爹饶命,女儿知错了!”
虞夫人梁氏匆匆赶到门口,一把推开门口守着的两个婆子,径直带人闯了进去。
门一开,虞秀萼披头散发地扑了上来,抱住梁氏不放,口里求救:“娘,娘,爹要打杀女儿,快救救我吧!”
梁氏忙反手关上了门,将所有人关在门外。
她一手护住了女儿,与满面铁青的虞惟义对质:“官人,你我只此一个骨肉,还望她将来赘个才貌相当的女婿,延图虞家后代兴旺。今夜一时怒而失手,真将女儿打杀了,半生的指望付诸东流,他日悔之无及矣!”
虞惟义并不肯听,又举起板子:“都是你惯的好女儿,走开!”
虞秀萼颤抖:“娘,救我,你救救我……”
梁氏重重打了她一下,假意斥道:“不怪你爹爹生气,平日千伶百俐的,不知受了谁唆摆,竟做下这些糊涂事,还不跪下请罪?”
虞秀萼匍匐在地,哀声哭泣道:“爹爹,女儿知错了,只求爹爹饶恕。”
梁氏又赶紧抱住竹板:“官人,今后我会严加管束,再不许她出去胡闹,坏了家族清名。看在为妻的薄面,且饶她这一遭吧!”
虞惟义冷冷看着这对母女,突然冷笑一声:“有其母必有其女——我早该料到了。”
梁氏脸色刹那间全变了,然而虞惟义似懒地再看她们一眼,丢下了板子,转身拂袖而去。
梁氏盯着丈夫远去的背影,眼神里充满怒意,不觉双拳紧握,牙关紧咬,竟有格格之声。
虞秀萼从没见过母亲这副神情,颇有些畏惧地唤道:“娘。”
梁氏看了一眼女儿,神色稍缓,数落道:“那姓杜的千好万好,不过是个寒酸穷儒,哪里配得上虞家门第,值得你这般费心思。”
虞秀萼不敢作声,只顾流泪个不停。
梁氏将人搀扶到椅上坐下,又替她轻轻整理秀发,柔声道:“娘真是后悔,不该对你千依百顺,惯得你不通世理,恣意胡为。虞家的掌上明珠,怕将来觅不得好郎君?那杜仰熙是个有娘子的,非要强扭这生瓜蔓,险些惹出祸来。好在不曾张扬,否则汴京的好人家谁肯再来议亲?”
虞秀萼哭诉:“娘与爹爹虽择遍天下秀士,可女儿一个都相不中,女儿就是看中杜仰熙了。娘真个心疼我,就成全了女儿的缘分。”
梁氏变脸:“不成,你就死了这条心,往后不许去见他,再做出恁般丑事,你爹爹面前,娘也救你不得!”
虞秀萼一脸倔强:“市井里那些私相授受的,一朝如愿成婚,纵有再大的丑事,还不是一团锦被掩过。娘叫女儿如愿就罢,要是不肯依从,女儿颜面全失,也无生趣,索性一根绳子吊死,再不惹爹娘心烦。”
“你!”
虞秀萼又挤出个笑意,靠在梁氏肩头:“娘,你最疼我的,就成全了女儿吧。”
她一撒娇,梁氏心顿时软了下来,叹了口气:“原也不是难事,你却大费周章、打草惊蛇,如今倒是不好办了。也罢,你容我想想,细想想。”
相国寺外,一座轿子停在路边。郦大娘亲自扶着杜母下了轿子。
“都说我来还愿就好,你眼睛不便,还非要出门,磕着碰着怎么好?”郦娘子说。
杜母笑道:“多亏菩萨庇佑,我儿高中又娶得佳妇,我不来烧香还愿,心里怎的过意得去。”
郦娘子颔首,想起杜母看不见,忙道:“说的是呢。桑麻,桑麻,你这丫头就知道看热闹,还不过来扶着点儿!亲家,你身边不能没人,先将就用着,往后再替你寻个机灵的。”
桑麻是个人高马大的丫头,粗眉大眼,憨厚结实,此刻正好奇地东张西望,这时才反应过来,赶紧过来搀着杜母。
杜母摸了摸桑麻满是茧子的手,知道是个勤快能干的丫头,笑道:“不用了,先前那个闰月我瞧着就是心思太活泛了,这个桑麻憨厚朴实,我看正好。”
不远处有人挑着花担子在叫卖:“建兰,茉莉,好花贡佛前,香飘百里去,佑你吉祥又如意嘞。”
杜母停下脚步:“亲家,买两支花供在佛前吧。”
郦娘子忙道:“好好好,我亲自去买,这才诚心呢。桑麻你可不许贪玩走开,好好守在这儿,我去去就回。”
桑麻连连点头,握紧了杜母的手臂,示意绝不离开。
郦娘子带了春来去买花,回来时,却怎么也寻不着杜母与桑麻。
郦娘子急了:“亲家?亲家!快,四下里找找!亲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