郊外,桑家的仆人牵着驴,戴着帷帽的寿华骑在驴上,桑麻跟在后头步行。
他们慢慢地走到青山绿水之中,渐行渐远。
杜仰熙心急如焚,策马狂奔,向城门方向疾驰而去。
山路上,仆人一路只是牵着驴,沉默地陪伴着寿华,像是恨不能把这条路长长久久地走下去。
桑麻奇怪:“走了这么远还没到,你家主人不是在郊外相候吗?哎,问你话呢!你这人好生奇怪!”
前面到了一座草亭,是供路人短暂歇脚的地方。男人终于停下脚步,放开了绳子,然后脱下草帽,抬起头来,露出俊秀的真容。
桑麻瞠目结舌:“桑、桑大人?”
寿华掀开帷帽,震惊地望着眼前一身仆役打扮的桑延让。
桑延让笑道:“过去寒微之时,我同元明常常互相扮作对方的仆人,这身衣裳,我可好久都没有穿啦。”他看了远方一眼,“算算时辰,人也快到了。”
“谁快到了?桑大人,您这又是为什么?”
“那年的风雪里,有个善心的过路人给了我一个活命的机会,后来我常常想,若上天垂怜让我再见到她,情愿一世为她牵马护卫,报偿她这份恩情。可惜这条路走得再远,终究也走到尽头了。”
桑延让对寿华笑笑,转身向远处走去。
“桑大人?”
桑延让没有回头,只是道:“郦大娘,我要回去了,婚事就此作罢,多谢你送我这一程。”
桑延让飘然远去,寿华怔怔望住他的背影,久久回不过神来。
片刻后,杜仰熙飞奔而来,匆匆在草亭前下马。
“娘子,你没有跟他走?”
坐在亭内休息的寿华看也不看他,向桑麻道:“我歇好了,咱们回家去吧。”
桑麻称是,兀自去树下牵驴,寿华就要离开。
杜仰熙抢上前一步,牵住寿华袖口:“我知错了,求娘子原谅!”
“你有什么错,不过是嫌我累赘,误了你去尽孝。今你高官厚禄,前程无量,再寻更好的就是了!”
寿华还要走,杜仰熙情急之下,单膝跪地,拜在寿华石榴裙下,死死握住她的袖口不放:“杜仰熙心硬如铁,机关算尽,平生从不识情滋味,遇娘子才解相思瘦。知你要改适他人,当真锥心刺骨,痛不可当。今我侥幸不死,逼我再放娘子的手,还不如死在刑场上。娘子要将我抛下,那我就跪地不起,千秋万岁后,化作一块望妻石,好叫世人知道娘子有多狠心,弃我这可怜人不顾。”
“你——”
身后,范良翰突然一蹦三尺高。
“哈哈哈哈哈!当初谁笑话我跪钗裙的,你们快来看看,这跪的又是哪一个!”
杜仰熙震惊地回头,范良翰从藏身处冒头出来:“杜探花跑得好快,我们险些追不上,错过这出好凤求凰啊!”
柴安忙捂住范良翰的嘴巴:“对不住,对不住。不过略施小计,叫你杜探花也急一急,莫慌莫慌,你家娘子只是来送行的!”
“呜呜呜……”
“你还不闭嘴!”
寿华羞窘万分,忙把手从杜仰熙的手心里抽出来:“快快起来,惹人笑话。”
谁料那边草丛挤挤挨挨,好德一不留神被挤了出来,哎呀一声,扑倒在地,抬头对上寿华视线,嘿嘿一笑:“大姐姐,不是我要来的,都是三姐!”
寿华无语:“还不出来!”
福慧、康宁、乐善纷纷冒出头来,康宁向寿华赔笑:“大姐夫好诚意,姐姐就恕他一回!”
寿华气急,抽身要走,杜仰熙破罐子破摔,当着众人的面,竟也跪得稳稳当当。
“要看就看吧,千万人看我也不惧。往后我再敢欺瞒娘子,叫娘子伤心,罚我为奴为仆,不,就罚我变成它”杜仰熙一指驴,那驴也应景地叫了一声,“往后再做不成人,只凭娘子驱使!姐姐,好姐姐,你就饶了我吧!”
他情急之下,竟将二人闺房昵称也叫了出来,寿华面颊绯红,低声道:“好了好了,你快起来。”
乐善提醒:“大姐夫还不起来,我大姐姐答应你啦!”
杜仰熙恍如坠在梦里,一脸不敢置信:“娘子不是在诳我?”
寿华叹了口气,轻轻一戳他的额头:“你呀!”
杜仰熙欣喜若狂,一把揽住寿华:“娘子,我的好娘子,娘子千秋万岁!”
众人看到这一幕,也都为凉亭内的破镜重圆欢喜,俱都笑了起来。
福慧突然哎呦一声,捂住了肚子。
康宁笑道:“二姐姐别作假,娘又不在这儿。”
福慧忍痛:“不是,不是呀,这回好像是真的!”
范良翰连忙扑过去:“娘子!!”
众人惊骇,连忙向福慧涌了过去,凉亭外乱成一团,惊起几只鸟雀。
转眼,已是腊月。
汴京城里,满大街都是卖撒佛花、韭黄、薄荷、胡桃的商贩,又有三五僧人一行,手里捧着一尊安坐在铜盆里、浸泡在香水中的木头佛像,沿街叫化。
郦娘子舍了一大把铜钱,默默祝祷:
“佛祖保佑我娇娇儿身康体泰,我家乐善、好德早觅如意郎君,保佑我四福斋客似云来、日进斗金,还有啊,那抢了我生意的,叫他走路跌跤、百事不顺……”
一旁的僧人放下一碗七宝五味粥,双手合十唱了声佛号,渐渐走远。
郦娘子眼睛一睁:“哎,我还没说完呢!师傅!”
郦娘子悻悻地扭头进门,四福斋内生意兴隆,茶客满座,茶博士往来穿梭,忙着招呼客人。
“哎呦,刘大官人来了,今儿吃什么茶?”
“七宝擂茶,不要姜。”
“好嘞,说话就到!”
“这桌再点一盏茶。”
“哎,来了来了!”
柜台里琼奴低头算账,郦娘子迫不及待:“我娇娇的金锁送来了没有,可别误了好日子。”
琼奴忙从怀里取出红绸打开,露出一块精致的长命锁。
“送来了!哪敢误了您外孙女儿的百日呀。瞧您,这一早上都问几回了?日子还早着呢。”
郦娘子哼了一声,对着阳光翻来覆去地看,骄傲道:“这可是郦家头一个大宝贝,我的小心肝哪,她的百日顶顶要紧!”
琼奴失笑:“晓得了,娘,厨下的铁锅还有些旧茶器可都得换了。”
郦娘子不耐烦地挥手,转身往厨房走:“换了换了,这些小事往后你自己掂量。”
琼奴笑着点头,正要继续看账,无意瞥过刚进店的几个人,脸色骤然一白,失声道:“娘!”
郦娘子诧异:“又大惊小怪的,沉不住气!”
她一转身,眼前呼啦啦涌过来四个人,七嘴八舌地给她行礼。
“婶娘一向可好!”
“婶娘万福!”
“两年不见,婶娘叫咱好找哇!”
“侄儿给您问安了!”
这四人满脸笑容,万分热情,郦娘子面色却刷地一下全变了,忙把金锁揣进怀里,严厉地质问:“你们来干什么!”
郦家花厅里,寿华和妹妹们正在翻看各人给孩子准备的百日礼。
好德头上顶着半个拳头大的莲花灯碗,在众人面前晃晃悠悠走了几步。
“你们看,我特意叫灯匠做的,灯碗里还坐着个胖娃娃,照着娇娇的模样刻的,元宵节那天顶在头上,多好玩呀。”
乐善不客气道:“四姐姐,范家是富贵之家,二姐的阿婆又爱挑理,恁地叫人笑话你孩子气。”
说完,她拿出一副纯金脚镯:“我寻最好的金匠打的,玉兔拜月,娇娇不就是只小兔儿嘛!”
寿华不悦:“小五,说话没个大小。”
乐善浑然不觉,凑到大娘身边,语气天真道:“大姐姐,哪,你听。”
她拿着金脚镯晃晃,铃声清脆。寿华没绷住冷脸,纤纤十指一戳她的额头:“你呀,被家里纵坏了,往后出去了,可不许再这么娇蛮。”
好德罕见地低了头,攥住灯碗不说话了。
康宁从妹妹手里取过灯碗:“你们说要是将这灯碗做成核桃大小,在这儿嵌上耀眼珠翠,洒上香花水儿,元宵节簪在发间岂不应景?”
好德灵机一动:“还可以做成牡丹的,就放在咱家香铺里卖。”
乐善笑道:“这要是顶在头上,不小心把头发给燎了,明年就得脑袋光光了!”
众人都笑起来。忽然,外面传来春来慌张的声音。
“哎,你们什么人呀,随便往里闯呢!你们不能进去!”
众人愣住,纷纷站起来,出门探看。
院子里,一个荆钗布裙的中年妇人扯着身后的儿子,直接往里闯,口里嚷嚷着:“我要见娘子!我要见郦娘子!”
春来拦住:“不成,主人家都没发话,你往哪儿闯呢?等我去通报。”
少年重重将春来一推,怒声道:“我们来寻亲的,你走开!”
春来哎呦一声,跌倒在地。
大家赶到,寿华亲自上去扶起春来:“没事儿吧?”
春来泫然欲泣地告状:“大娘子,三娘子,他们非要闯进来,怎么劝都不听,好生无礼。”
寿华点点头,向二人道:“婢子无知,怠慢远客,还请见谅。冒犯问一句,客人打哪儿来,与郦家可关亲?”
康宁将二人上下一打量,微微笑道:“大姐姐,郦家亲眷一个不少,从前都是见过的,这二位远客很面生,别是寻错了门吧。”
乐善好奇地问好德:“你识得?”
那少年一进院子就东张西望,眼神里满是贪婪,好德察觉到了,脸色不大好看:“从来没见过。”
妇人如同见了救星,面露大喜,忙一把扯了儿子过来:“快,有龙,见过你大姐、三姐!哎呦,这是四娘子吧?这是你四姐,五姐!”
郦有龙俯身作揖:“大姐!三姐!四姐、五姐,弟弟给诸位姐姐见礼了!”
众人目瞪口呆。
四福斋茶肆里,桌上摆满好菜。
郦家四个侄儿正在大快朵颐,琼奴和刘妈妈不断端菜上桌。
郦士业大声说:“赶了这么远的路,好容易捱到京城,厨下还有好吃的好喝的,一气都拿上来!哦,还有酒,有菜无酒不快活呢!”
郦士德也说:“我食量宽,再来三碗泡饭!唔,这炒腰子好吃啊!”
琼奴看了眼脸色沉沉地坐在上首的郦娘子,只好应了一声,退了下去。
郦娘子望着四人风卷残云,冷冷道:“说吧,你们到底干什么来了!”
四个人对视一眼,你推我我推你,年纪最长的郦士达擦擦嘴,笑道:“婶娘在汴京支应这么大的铺面,显见是发迹了,念在我过世的四叔面上,也该带挈带挈乡间的穷侄儿嘛!”
郦娘子勃然大怒,重重一敲桌子,厉声道:“还敢腆着脸在我跟前提你们四叔?你们在乡下哪个不是有田有地的,还妄想侵吞我家的产业。他人走了没两年,家什抢夺一空,整整十六只箱笼啊。粥盆菜碗一个不落,灶上煮的米都要连锅端去,你们还算是人嘛!”
眼见这副场面,众茶客纷纷起身离去,茶博士连连赔罪:“对不住您了,对不住,您好走。”
郦士德、郦士业就要作色,郦士谦微微一笑:“都是宗族亲戚,骨肉相连,婶娘念着同宗共祖,本该扶贫助弱,哪有你一家富贵,叫我们忍饥受寒的理。四叔向来最心疼我们几个侄儿,他闭眼前的叮嘱,族人们可都听见了,言犹在耳,婶娘可不能翻脸不认哪!”
恰好琼奴上来送酒水,郦娘子夺来劈面泼去:“认!老娘认你个鳖孙,滚!”
琼奴陪着郦娘子回到家,口中还在劝说:“娘,那几个惯是无赖的,混账话别往心里去!”
郦娘子叹息着进了门,郦有龙马上扑上去,重重叩了个响头。
“儿子给娘叩头了!”
郦娘子当场呆住。阿蔡抽出帕子就哭:“这一路风餐露宿,吃尽艰辛,我们母子俩可算是见到亲人了,娘子呀!”
她一边哭,一边也往郦娘子身上扑。
眼见郦娘子一脸迷惑,琼奴忙拦住:“哎,可不敢张口乱叫,这位娘子,你是——”
阿蔡忙擦擦脸,殷切道:“娘子,是婢子蔡五姐呀,从前侍候过阿郎的,阿郎都叫我阿蔡。这些年过去,我是老了,模样也不比从前,娘子,您再仔细瞅瞅!”
郦娘子恍然大悟,顿时狐疑:“阿蔡?”
寿华上前一步,迟疑道:“娘,这位蔡娘子说,她领儿子来认祖归宗的,说那少年也姓郦,是父亲的儿子!”
郦娘子看向郦有龙,瞬间浑身血气直冲头顶,两眼一翻,一下子倒了下去。
女儿们忙围了过去,搀扶的,掐人中的,扇风的,瞬间乱了套。
“娘!您没事儿吧?”
“爹在外头哪儿来的儿子呀,这要命的关头,您可千万撑住了。”
“快别说这些个,水!拿水!”
“不要围太紧,散开。娘,醒醒……”
春来奔着捧了茶来:“茶来了茶来了!”
好德猛灌一口刚要喷,郦娘子一咕噜坐了起来,好德收不住去势,咕嘟一口强咽下去。
康宁提醒:“娘,人还在这儿,该怎么处?”
郦娘子一把将女儿们推开,指着阿蔡母子破口大骂:“天杀的!他要真在外头有儿,三节两寿的不见你来磕头;人走了受不着你半张黄纸;后头他郦家都绝了嗣啦,族亲们抢田夺产,更不见你来帮衬我孤儿寡妇!这时节你们冒出来了,发癫了想占你奶奶的便宜!走!出去!”
郦娘子连推带搡,把母子两个推出门去。
郦有龙刚举起拳头,乐善第一个拎着扫帚上去,一扫帚把人顶了个趔趄:“出去。”
阿蔡还要争辩:“娘子,我出嫁时都有身子了,阿郎是怕了你,才不敢叫我儿认祖归宗!敢说半句假话,天雷活劈了我!”
寿华要劝:“娘,娘!您冷静点儿,有话好说。”
康宁也说:“别慌,好歹把话问清楚。娘!”
好德乐善却没这么好说话,又拎棍子又提扫帚,帮助母亲把人往外推,任凭阿蔡母子怎么叫嚷,好德还是砰地一声关上了大门。
阿蔡在门口哭得肝肠寸断,邻居们听见哭声纷纷围了过来。
阿蔡看见有人来了,哭得更起劲,拍门道:“我们母子在京城哪有片瓦遮头,只求娘子发发善心,念在有龙是阿郎留在世上的唯一骨血,好赖给一个容身之处吧!娘子,求求你了!”
郦有龙恨恨道:“娘,这家子都是无情无义的狠毒妇人,莫求他们!”
阿蔡掩面痛哭:“儿啊,快跪下来,求娘子让你进去给亲爹的牌位上柱清香,也算你尽到孝心了,不枉我们母子跋山蹚水,中道险些丢了命哪。”
邻居们低声窃语起来:“这是外室子找上门来了。”
“为了承继香烟,也该认下儿子嘛。”
“谁肯舍下家财与别个?唉,可怜哪。”
郦有龙一把将母亲扯起来:“娘,不要哭了,他们不肯认我,咱们衙门里说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