郦家花厅里,好德欢欢喜喜地进门,头上的步摇串珠轻轻摇曳。
她自觉十分得意,忍不住摸了又摸,回想起公堂上威严俊美的沈慧照,满脸都是微笑。
乐善从她身后出现,突然伸手拔下步摇:”这个好看,哎呀,像是大姐姐头上的爱物,这个你也敢要?“
好德自豪地说:”我夸姐姐的步摇好看,她说只要赢了官司,就送我一支更好的,休要损坏了!还来。“
“我也欢喜,借我戴两日嘛!”
“不成,待我将来成婚,头上要插戴的!”
“媒人的影儿都不见,四姐姐净做白日梦,没羞没羞!”
好德哪里肯依,乐善不依不饶,二人一时不慎,步摇摔在地上,串珠滚了出去。
好德忙蹲下去捡,乐善也探过手去:“我看看!”
好德气急了,把乐善手臂一推:“偏你爱作怪!眼里见了好的就往怀里搂,白糟践了大姐心意。”
乐善没有防备,一屁股坐在地上,哎呦一声。郦娘子匆匆进来,恰好见了这一幕,忙护住乐善。
“摔疼了没?什么了不得的首饰,叫小五赔你一个,成日里闹哄哄的,吵得人脑仁儿疼。”
好德不服:“娘的五个女儿,独我是河里飘来的吗?”
郦娘子好气又好笑:“说什么胡话!”
“那为什么五根指头,我是最短的那一个?娘就继续偏帮她吧,偏心眼儿!”
好德快步离去,郦娘子对着她的背影喊:“哎!你又到哪儿去?”
乐善探头:“真生气了呀?”
郦娘子把她脑门一拍:“行了,你也不是省油的灯,还不赶紧把人找回来!”
乐善说:“放心吧,今晚要吃羊肉,羊肉哎,四姐姐最爱的,她过会儿准回来!”
郦娘子无语,又给了她一下子。
杜家小院,闰月向寿华行礼,再抬起头,眼里含着泪光。
“娘子,婢子还以为此生见不着了。”
寿华满是惊喜地望向杜仰熙。杜仰熙掩饰小得意,说道:“母亲坚意还乡,我送她回去安顿,回来路上就遇到她了。虞家发卖奴婢,她被个过路的相州布贩买去,已过价立了券,还是叫我赎回来了。娘子心里不是一直记挂着旧仆么?”
寿华笑了:“桑麻,带闰月下去好好安顿。”
桑麻领着闰月离开,杜仰熙凑到寿华身边:“为了把人赎回来,不知费下多少工夫,娘子如何酬谢我呀?”
寿华微笑:“哦,官人忙着乔迁新居,还有闲暇过问这等小事?”
杜仰熙叹气:“谁叫你舍不下丈母,一心守着这小院过日子,也罢,我决定不搬了!娘子在这儿嫁我,将来我们还要在此生儿育女、白头偕老。这是房子的地契,娘子收好!”
他将地契放进寿华手心,寿华眼圈一红,微微动容,杜仰熙趁机凑近了,想要一亲芳泽。
好德风风火火地闯进来,一把推开杜仰熙,径直扑进寿华怀里。
“大姐姐,小五欺负人!”
杜仰熙目瞪口呆。寿华忍笑,轻轻拍了拍四娘的后背:“又同小五闹了?”
好德眼圈通红,仰头道:“大姐姐,小五总是嘲笑我笨,将来要老死家中呢。”
寿华搂住她:“哪儿能呢,我四妹憨直率真,可爱得紧,将来呀,让你姐夫在同僚中物色个好的,好不好?”
杜仰熙会意,忙安慰道:“是是是,姐夫慢慢替你寻摸,那些个名门旧家规矩大,还是挑个才貌俱美,又有百万家财的员外好!”
“我早相中一个,还望姐夫亲做冰人,代妹妹从中说合。”
寿华沉下脸:“四娘,婚姻大事,玩笑不得。”
杜仰熙笑道:“哎,自家人,有甚说不得。四姨心有所属,姐夫当然有成人之美,不知说的是哪一家?”
“正是这次救我家于危难的,权发遣开封府事——沈慧照,沈大人!那日堂上,我就相中他了!”
杜仰熙愕然,寿华更是满脸惊骇,猛地站了起来。
沈家门外,沈慧照向父亲行礼。
“父亲,娘娘今日病况如何,林太医到了不曾?”
沈融没好气道:“孽障,你还有脸来!杨太妃抱恙,说旁人医得不好,又召他进宫了!哼,你祖母这场大病,还不是叫你气出来的。我们这样人家的子弟,到了你这年纪早已娶妻生子,似你这般违误失时的,全汴京寻不出第二个!这些年祖母替你择配,皆是才貌双全、门第高贵的女郎,哪一个配你不起?寻一回,你就退一个,京师数得上的人家都闻沈色变!听说你又退了李家十八娘,祖母才惊郁病倒。但凡你良心未泯,速速娶一个回来,不拘嫁资门第,只要清白人家,携新妇给祖母敬茶问安,保管明日不药而愈,还请什么林太医!
沈慧照不卑不亢:”父亲,我已再三暴白心迹,此生不会娶妻,千磨万砺,本心不移,还望尊长成全。我现在就去见陛下,再请宫中御医,儿子先行告退。“
沈融眼睁睁看着沈慧照离去,怒不可遏道:”不娶不娶,难道天下女子皆为猛虎,会吞了你不成!“
沈慧照再施一礼,便将父亲的怒斥抛在耳后,脚下走得更快了。
沈融步入太夫人房间,柳妈妈看了两名女使一眼,二人会意退下。
沈融轻声唤:“娘。”
沈太夫人腾地一下坐起:“走了?”
“走了。”
“应没应?”
沈融摇头。
沈太夫人气急了,重重一锤被褥:“怨你怨你都怨你!打小把三郎送到相国寺,那是什么地方?三岁的孩儿,终日念经打坐、参禅悟道,养成副清心寡欲的性子,悔恨也晚了。”
“娘,这怎么怪得我,当初不是您说,大郎二郎都没留住,三郎又自幼体弱,只有舍入佛寺请佛祖庇佑,才得平安长大嘛。送他是去养病,又不是叫他出家,谁知会落得如此?”
沈太夫人眼睛一横。
沈融叹气:“唉,也怨他掌的是刑狱,财色自古杀人利器,触目女子皆非良善。天长日久,竟将女色视作洪水猛兽,这可如何是好。”
母子俩这边在商议,门外女使有事要禀,柳妈妈过去听了,亲自过来禀报:“太夫人,阿郎,各房人都过来了,要探太夫人的病。”
太夫人冷笑一声,眼皮子都没动一下。
柳妈妈又禀:“另有一桩事,又有媒人登门提亲来了。”
沈太夫人摆摆手,柳妈妈会意,退到一旁。
沈太夫人愤懑道:“瞧他那个目下无尘的劲儿,好似叫女人挨上,就夭了他的寿。他不是会登门退婚么,我替他娶一个回来,等新妇进了房,看他怎么退这门婚!”
沈融惊讶:“您是说?”
“先斩,后奏。他为着公务常宿在衙门的,府里不妨推说替我庆寿,要重新归置厅屋花园,暗地里操办婚礼,只是这人选么……”
“门户相当的谁肯委曲求全,只怕最后拗他不过,两家反要翻脸成仇,使不得呀。”
太夫人灵光一现:“慢着!才说又有媒人提亲,谁家的?”
郦家花厅里,郦娘子看着好德,脸色沉沉。
“胡闹!结姻大事,父母做主,总要问过大媒、合过年庚,哪有自作主张的。”
好德反问:“那女儿如实说了,娘真的肯成全?”
郦娘子劈头盖脸地训斥:“好不害臊!沈家何等人家,也是咱家高攀得起的?自己竹竿敲竹筒,空想一场倒罢了,真依了你,冒然请媒提亲,凭白叫人笑我家不自量呢!”
寿华使使眼色:“娘,媒人今日便来回话,成了自是桩好姻缘,就是不成,四娘也好安心另配。”
郦娘子端起茶盏:“净想美事儿!腊月里掉冰碴子我常见呀,几时见老天爷撒过金坨子了,哼!”
好德嘟嘴:“娘,我可是您亲生的呀。”
“女儿呀,娘要你脚踏实地,断了痴心妄想,是为着你好!”
此时,乐善脸色古怪地领着两位媒人入内:“娘,媒人进门了!”
媒人欢喜地踏进门来,连声道:“恭喜恭喜!郦娘子,大喜呀!成了,成了成了!”
郦娘子一口茶全喷了出来,说话自己先被呛到:“成、成什么?”
寿华忙问:“莫非是婚事——”
媒人回答:“可不是,就是沈郦两家的婚事,成啦!”
另一个媒人迫不及待地讲:“要说沈家这门婚呀,虽有探花郎苦托,我们也不敢大话应承,原想登门探探口风。”
两个媒人争相叙说:“谁知他听说是潘楼街郦家的,杜探花的姨妹,满口赞是有福之家,还特意拿了草帖,合过姑娘的八字,竟是一口就许了!”
“人家也不问嫁资,只有一条。沈太夫人贵体抱恙,急着要冲喜,一切婚仪从简,早早地把婚完了!”
郦娘子打结巴:“沈、真是那个沈家,那位开封府的沈大人?”
媒人笑得合不拢嘴:“瞧瞧,男方的草贴我都带回来啦,这还能有假?”
乐善惊呼:“娘,原来天上真的会掉金坨子呀!”
好德忍不住微笑,自觉不好意思,转身便走。唯有寿华察觉异样,微微皱起眉来。
二月初二,黄道吉日。
热热闹闹的喜乐中,轿夫们抬着花轿一路往沈家而去,送亲人都是满面红光、喜气洋洋。
盛装打扮的好德听着耳畔的鼓乐声,面上泛起憧憬的笑意。
此时,沈慧照站在太夫人房间里,一脸怒气。
“荒唐!我因公务出城两日,你们竟趁机将花轿偷偷迎进门来,分明将婚嫁大事视同儿戏,违了家范悖了道义不提,更毁了一个无辜女子的终身!”
沈融发怒:“轮得到你来指摘尊长?不娶无子,绝先祖祀,这是大不孝,你知不知道为人子女的本分?”
“明知父亲有错而不谏止,一味地曲意逢迎,陷至亲于不义,更是儿的不孝了。”
“你、你混账!”
沈太夫人不慌不忙道:“好了!这桩婚事,主意是我拿的。你顺水推舟也好,抵死不从也罢,花轿从沈家正门抬进来,新妇也进了你的房,那就是你的妻子,是我沈家明媒正娶的媳妇!那郦氏女正是青春妙龄,满腔欢喜地嫁进来,你偏偏不要她,断送了人家芳华,那也是你自己的业障!”
沈慧照见她不似重病,终于恍然大悟:“连您的病也是作假,上下藏得密不透风,只瞒着我一个人!”
沈融理直气壮:“哪个诓骗你了?你祖母的病自然是真。你乖乖依从了,她心气和顺,必然诸病全消、长命百岁,这才见你的孝心!”
沈慧照冷笑出声,退了两步:“好,好,这先斩后奏,办得甚好!”
说罢,头也不回地走了。
沈融担忧道:“娘,这件事办得是不是过分了?推说您的病要避生人,不置筵席、未请宾朋,连郦家都蒙在鼓里,一旦张扬出去——”
沈太夫人忙吩咐柳妈妈:“快,快去看看,别叫他在新房闹出事来。”
柳妈妈连忙应下,匆匆追着沈慧照走了。
新房内,烛火摇曳。
好德充满期许地坐着。喜娘望眼欲穿,低声催促女使:“太夫人重病才免办宴,再误了行礼的吉时,郦家那边儿不好交代,快去催催。”
沈慧照一脚踏入房内,吩咐众人:“出去。”
喜娘捧起酒盏迎上去:“新郎官,这交杯酒都未饮,于礼不合呀,还请奉敬娘子一杯为好!”
这时,她才注意到沈慧照连喜服都未穿,不由讶异。
沈慧照严厉下令:“出去!”
喜娘骇然,只得放下酒盏,无奈退下。
好德听对方语气不对,猛地掀起盖头,撞上了沈慧照冷若冰霜的脸,
她心头咯噔一下,脸上的喜色消失无踪。
沈慧照望着满头珠翠、如花似玉的好德,对方正满心期待地望着他,他的心莫名有些不忍,于是缓和了语气道:“郦四娘,我有话要对你说。”
“官人要说什么?”
“我不是你的官人,花轿虽入沈家,但你我之间一未亲迎,二未成礼,三未庙见,故此不算夫妻。”
好德满腹惊疑,脸色大变:“你不愿娶我?”
沈慧照语气更柔和,字句却无情:“是,娶你非我本愿。家中尊长与我斗气,反倒牵累了你。事已至此,本该同你好好商议,但看你年少懵懂,还是我来拿主意。花轿就在门外,原样送了你回去。三日后,我和父亲登门赔罪,他定会偿以财帛,你不要应。沈家在京西有上等良田二百亩,每岁得谷六百石,西京洛阳有两座庄园,值得三千贯,你只管要这两件。他若不允,你便扬言告到官司,沈家骗婚在先,他怕玷辱门楣,必然无有不肯。郦四娘,急切难成姻缘,往后再嫁定要细细访查,勿听媒人巧语诓骗。待你访到个年貌相合、人品十全的佳婿,我再登门解释原委,断不叫你再误良缘。”
好德惊怒交加,猛地站了起来,眼泪瞬间滚滚而落。
……
沈慧照离开新房,关门之时,瞧见好德扑倒在床上,哭得昏天黑地。
他的手顿了一下,还是关上了门,掩住了那团彷徨无助的身影。
夜深了,沈家书房还亮着烛火。沈慧照正在翻阅桌上案卷,青石疾步入内。
沈慧照头也不抬:“人送回郦家了?”
青石回禀:“大人,出事了。”
沈慧照猛然抬头:“什么?”
“小人依您的吩咐,预备将人送还郦家,谁料轿子齐备,人却不见了。”
沈慧照大惊,立刻站了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