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半三更,沈慧照正在看案件的卷宗,门外突然传来叩门声。
他故作不知,敲门声果然停了。沈慧照的眉头舒展开来,谁料很快声音再度响起。
沈慧照不悦,快步到了门边,豁然打开了大门,轻斥:“不是叫你别让任何人打扰!”
青石苦着脸,一脸为难。
好德面色如常,一脸无辜地瞅瞅旁边的玉蕊。
玉蕊含笑:“三郎君,太夫人闻说您深夜批阅案卷,特别叮嘱娘子送补身的鸡汤来。”
沈慧照一怔,只得让出一步,放二人入内。
玉蕊放下食盒,取出鸡汤,恭敬地奉上。
沈慧照正要接过去,一旁的好德眼睛眨啊眨啊,拼命给他暗示,示意他别碰那碗汤。然而沈慧照对好德避如蛇蝎,并不多看一眼,更别提读懂她的暗示。
好德只好抢先一步接在手里,急急道:“官人刚用过夜食,未免辜负太夫人好意,正好我腹中饥,还是让我喝吧!”
她说完,自己连喝了几口汤。
沈慧照古怪地望着她,突然明白过来。
玉蕊微微一笑,行了个礼,便退了出去,还体贴地替二人关上了门。
好德忙把口里的汤吐进了帕子里,忍不住作呕两声:“这汤不能喝!”
沈慧照接过汤碗闻了闻,皱起眉头:“汤里是——”
“不外是九香虫、蛇床子、雄蚕蛾、牛……鞭。”
“你怎会知道?”
“我家也捎卖香药,做香丸、香饼子,药铺是常走的,闻闻味儿就知不对了。”
沈慧照奇怪:“你不是想留在沈家么,又为何要阻止?“
“我……”她口中嗫喏,故意岔开话题,“哎呀,你的衣衫乱了,我帮你!”
她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上去为他整理衣结,打结的方式颇为奇特,沈慧照一把攥住她的手。
此时,二人突然听见异常响动,沈慧照快步走到门边,用力一扯门板,竟是纹丝不动,当即恼怒:“把门打开!”
门外,玉蕊紧了紧大锁,冷静道:“这是太夫人的吩咐,还请郎君见谅。”
青石急了:“玉蕊姐姐,这不大好吧,哪儿能将大人锁在里头?”
玉蕊淡淡道:“出了沈家,郎君自有官威,无人敢犯的。可在这家里,太夫人说一不二,谁敢违她?好好在此守着。”
玉蕊收了钥匙扬长而去,青石对着门板摇头叹气。
房内,沈慧照重重一锤门板:“胡闹!”
好德说:“太夫人此举,原是她的好意,可我要一味依从,便有趁人之危的嫌疑。我虽出身小家,却很有骨气的,做不来这等下乘事!”
沈慧照看她一本正经,好气又好笑,说:“今夜你睡榻,我在椅上将就一宿。”
好德望着沈慧照回到桌前,不禁狡黠一笑。
……
半夜,沈慧照还在案头看卷宗,突然发现好德捂着胸口,在榻上翻来覆去,口里哎呦个不停。
沈慧照本不欲理会,却听她叫得痛苦,端了烛台去察看,好德竟然满脸通红,燥热难耐,频频轻扯衣领。
沈慧照低声问:“四娘?四娘?”
好德睁了眼,声音微颤:“我……我就喝了几口,现下脸上却烫得很,许是病了。”
好德说完,握住沈慧照冰凉的手,放在自己柔软的面颊上,声音也娇软了几分:“不信,你摸摸。”
沈慧照果断抽回手,郑重地点了点头:“这病有治,你先起来。”
好德诧异。
片刻后,她脸色红红地坐在书桌前,端着一杯凉茶猛灌,旋即重重放下,不停用手扇风:“不成不成,你快叫他们把门打开!屋里燥得很,我要出去!”
沈慧照有条不紊地在架上找书:“太夫人有令,不到天亮,没人会来开门的。”
“官人不是说有药可解的?药在何处?我问你,药呢!”
沈慧照将厚厚一摞书放在案上。
“今夜将这些抄写一遍,保你邪祟不侵,心如止水。”
好德低头一看,开篇《楞严经》三个金字闪闪发光。
“你!”
沈慧照神色淡然:“料你受药性所侵,今夜必然无眠,不如就别睡了,你慢慢抄写,我也该上床就寝了。”
沈慧照说完,兀自丢下好德上榻。
好德咬牙切齿,百般气恨,一掌拍在桌上,却把自己手敲痛了,倒抽一口冷气。
沈慧照翻过身,听得后面动静,微微一笑,合上了眼睛。
柴家房间,康宁正在盘算一盘未下完的棋,棋子刚要落下,有人从身后圈住她,轻握了她的手,重新换了个地方落子:“应该落在这儿。”
康宁偏头望他,蹙眉道:“怎的一身酒气?”
柴安把下巴搁在三娘肩头,难得撒娇道:“今儿不是我替丈母解围,行会的人还要缠闹。哼,提个茶水价都要瞎叫唤,扁担搂柴揽得宽,耽误我回家陪娘子。”
康宁好笑,把棋换回来:“谁要你卖弄聪明,我偏要下在这儿。”
“我要不比娘子聪明,怎么把三娘讨进门嘛。”
“哼,还不是你无赖,千求万求了来的?”
柴安脱口道:“哎,若非我算准了丈母与娘子的性情,也不敢使这出请君入瓮嘛!”
康宁变色:“莫非当初你说要出海去,也是存心试我的?!柴安,你好啊!”
柴安意识到自己酒醉失言,把当初算计婚事的真相全说出来了,顿时后悔不迭。
下一瞬,柴安便被康宁推出门,还待解释,门砰的一声,砸在他鼻尖上。
他摸了摸鼻子,看见德庆偷笑,斥责道:“笑什么?——娘子,我先回潘楼理账,回来给你捎个礼物!”
一个枕头重重摔在门后,柴安好笑。
一夜过后,柴安从潘楼出来,酒意上头,走路一摇三晃。
德庆连忙扶住:“您坐轿子吧!”
“散散酒气,免娘子嫌弃。”柴安下意识一摸身上,“哎,我特意回潘楼拿的摩柯罗呢,乾红的背心,戴小帽的!昨儿上街娘子多看了两眼的那个!”
“您给娘子添了好些个了,许是落在哪儿了,明儿再买一个成不成?”
“刚还在呢,去找,你去!”
德庆无奈:“唉,郎君在此稍候,小的沿路找找,片刻就回的,您可千万别走开。”
柴安挥挥手。
德庆连声应着,闷头往回走。
柴安摇了摇头,清醒片刻,踉跄着往前走,突然在一民居前被脚下一团东西绊倒,强撑着站起来,门里又冲出个女人,他下意识闪避一旁,女人一头栽倒在地上,顿时血流如注,扑上来扯住他衣袖惨叫起来:“杀人了,杀人了!救命哪!”
柴安惊怔。
天微亮,沈慧照被一阵哭声惊醒,好德坐在桌前抽抽噎噎,面前纸上只抄了两行,还被她愤怒地用黑墨团去。
沈慧照走过来,看看委屈万分的好德,忍住笑道:“好啦,别哭了。”
好德立刻抬起头,抓起纸团砸过去:“不是沈家八抬大轿来迎,谁肯受这份委屈?太夫人岂止给你送汤,还将门锁上了,不来借你的枕席,便要冻寒而死。你当的什么官审的什么案,全不分青红皂白,逼我抄了一夜的经,生生把人屈死了呜呜呜……”
沈慧照温言道:“四娘,人有志气固是好事,穷巷也须及早回头。今你试也试了,合该死心。一年之内你我明是夫妇,人后只作兄妹相待。一年限满,我亲自选个才貌相当的女婿,将你充作我的义妹,风风光光地出嫁,好不好?”
好德眼泪还挂在睫毛上,抬头望向沈慧照,忍不住道:“官人——”
“叫我三哥吧,家中堂妹都是这么叫的。”
好德哦了一声:“可是三哥……”
沈慧照皱眉:“怎么,你心犹不死?”
好德犹犹豫豫:“不是呀,太夫人她……”
沈慧照失笑:“这是我该忧心的事,不消你来发愁。好啦,门已打开了,快回去吧。”
此时,门被叩响,沈慧照说:“进来。”
青石匆匆入内,目光先是复杂地扫过好德,才在沈慧照耳边低语:“大人,昨夜发生一起命案……”
沈慧照面色变得凝重,来不及与好德告别,转身快步离去。
好德隐约察觉不对,面上露出好奇。
沈家新房里,好德托腮回想起昨夜与沈慧照的相处,越发觉得好笑,唇畔也扬起笑意。
乐善不可思议地说:“四姐姐,妹妹我为着你,扮作这般模样,你轻易应下了,对得起我么?别忘了咱们作过赌的,要么,乖乖叫声姐姐来听。”
“想得美,不会有那日的,五、妹、妹。”
女使银红入内,乐善马上闭嘴,恢复低眉顺眼状,老老实实站在姐姐身后。
“娘子,郦家来人了,说是您三姐夫成了杀人凶嫌,下了大狱啦。”
好德震惊:“杀人凶嫌?”
乐善心想:坏了,赶巧今日大姐陪姐夫回乡探母,二人竟不在汴京,这可如何是好?
好德二话不说,快步离去,乐善忙跟上。
开封府二堂门口,青石一脸为难。
“娘子,大人审案之时,惯例从不会见宾客,更不见亲眷的。”
乐善忍不住开口,思及如今的身份,只得生生忍住。
好德直接坐下不走了:“那你就告诉他,我在二堂候着,他何时过完堂,总能见上一面吧!”
青石苦笑。
好德突然听见外间棍棒噼里啪啦地响,熟悉的惨呼声传来。原来这会客用的二堂竟与审案的大堂仅一墙之隔。
柴安的声音传来:“沈慧照,怎可不辨是非乱棒伤人……你当的哪门子父母官!”
乐善花容失色,好德更是惊起失声:“是三姐夫?!”
公堂上,衙役一板子打得柴安跪倒在地。
柴安哪里受过这样折辱,气得脸色铁青。
沈慧照冷冷道:“依律,诸鞠狱官与狱鞠人有五服内亲及大功以上婚姻之家,皆须听换。本官将此案上报朝廷,承旨毋更主官,公道裁断。本官接了案子,便会秉公处置,绝不徇私,你在公堂之上口呼冤枉,却又没有人证,理应再加二十板!”
一旁的苦主寡妇刘氏以帕掩面,佯作丈夫死了伤心,实则偷眼去看柴安,眼底难掩得意。
柴安抗辩:“荒唐,才问得几句便要动杖——”
又一板子下去,柴安痛极,怒道:“你糊涂透顶!”
沈慧照不动声色的目光在刘氏身上一掠而过,一拍惊堂木:“人犯暂且收押,择日再审。”
沈慧照回到二堂,一见好德顿时色变,竟是罕见的严厉:“衙门不是你该来的地方,快回去!”
好德行个礼,辩解道:“公堂我都去得,何况衙门的二堂?三哥,哪有过堂不先审问立打四十的?两家可是亲眷,虽不求你格外施恩,断无法外加刑的理呀。难道柴家与你沈家关了亲,反倒罪加一等了?”
沈慧照冷酷道:“对,与沈家关了亲的,一旦触犯律法,落在我的手上,只管罚得更重,绝不宽贷分毫。青石,还不备车,送娘子回去!”
青石下去备车,沈慧照也快步离去。
好德喊道:“三哥!三哥!”
乐善蹙眉:“四姐姐,连个头绪都没问出来,现下怎么办?”
“娘和三姐还在家里等信,定然都急了,你先回家去,告诉她们我会另外设法的。”
乐善点点头,好德追着沈慧照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