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娘,老师说,如果明天还不交学费我就不能去上学了。”穿着破烂的灰色小褂的男孩,一头脏兮兮的头发,乌黑着脸伸出小手扯了扯自家娘亲的衣衫。
“小瘪三,没看娘正在忙?和你爹说去。”妇女的头发在头顶盘成一团,油亮亮的光彩闪耀耀的,汗水从她的脸颊滑下来,混合着灰尘与烟土,带着黑迹,啪嗒啪嗒滴在正在沸腾的锅里。
那口锅很大,沸腾的也很厉害,好像里面煮了满满的牛羊杂肉一般。妇女用铁勺在锅里搅拌了两三下,只这两三下,铁勺便像有着邪魔一般的力气似得将沸腾的锅抽的干干净净,只剩下能照出人影的清汤寡水。
小男孩也不过是九,十岁的样子,听了阿娘的话竟然将眉头皱的像条刚出生的毛毛虫。他的阿爹刚从地里回来,正坐在院子里有一搭没一搭的抽着旱烟。干旱持久了很长时间,黄土地争先恐后的裂开大大的能将人类囫囵吞吃的口子。
“阿爹,老师说......”
“老师说什么说,明天就给我上山上割草喂猪,都十岁了,什么都不会干,你看隔壁王二妞,一个姑娘,才八岁,每天割草做饭,喂猪放羊的,你看看你!”男人的语气越说越变的强烈,旱烟在土地上磕了两三下,惊的小男孩一个劲的往后退,好像这旱烟已经烫在了他的身上,留下大片大片的疤痕。
小男孩点了点头,轻轻的哦了一声,又耷拉着脑袋,推头丧气的对着自家老爹道:“那阿爹,我先去山上看看,吃饭不用等我,我不饿。”
小男孩说着便光着脚丫跑到了自己同样破烂的房屋中,从床铺里翻出一本皱皱的书本,塞在自己的短裤里,风一阵的蹿出家门往后山上跑。
等跑到了后山上,小男孩才长叹一声,从短裤中将那本皱皱的书拿出来端坐在石头上,仔仔细细的阅读着。
山的那边的是什么?海又是什么样子?海到底有多大?所有的溪水都往海里汇?那海是不是比村子还大?一定比的上两个村子了。雕栏花栋,栏是什么?为什么要雕?
小男孩脑子里想旋了一个特大的问号,一直转啊转的,转个不停。
“哎,小瘪三,你在干嘛?看书来?现在看什么书啊,明天在课堂上看不就好了。”远远的一个年龄比他稍大的男孩背着一筐子青草拿着小石子扔在了小男孩的背上,笑嘻嘻的说道。
“哎呀。”小男孩吃痛揉了揉自己的背,恶狠狠的瞪着那大一点的男孩:“老师说小瘪三是骂人的,你不能叫我小瘪三。”
大一点的男孩,又是笑嘻嘻的说:“哈哈,小瘪三,你明天是不是不能去学了?你家交不起学费了吧,哈哈,从此之后你就要和隔壁那王二傻妞一块割草种地了,黑的像个煤球一样。”
“谁说我交不起学费了?谁说我要和她一样了?别忘了我可又考了第一,老师说我要是继续学下去一定能考上大学,大学生,你知道吗?县长,省长到时候任我选。”小男孩咬咬嘴唇,毫不留情的反击道。
大一点的男孩,仗着身高的优势一个巴掌拍在小男孩的头上:“做梦,小瘪三,你就是交不起学费了,你考第一怎么了?你不上学了,以后第一就是我的了,我会一直上学,我才是以后的县长,省长,我以后还会去看海,你就只能在这里,哈哈,割草喂猪,永远在这里。”
“你放屁,我不会。”像是戳到了小男孩的痛楚,小男孩一瞬间眼睛变得通红,咬牙切齿的,手掌紧紧的握成一个拳头。
“啦啦啦,我才不管你承不承认,上堂课不是教了吗?‘事实胜于雄辩’你就要在这里,在这鬼地方一辈子,割草喂猪一辈子,你走不出这里的,你也看不到海,哈哈哈,来,好好求求哥哥,等哥哥以后去看了海就给你写信,告诉你海到底有多大。”大个子的男孩嘿嘿的笑着,顺手扯了一把狗尾草嗪在嘴边。
小男孩的胸脯不住的上下起伏着,莫名的情愫让他一拳砸在了坐着的石头上,眼眶中也浸出了泪,红着眼眶,像头愤怒了的苍狼望着自在的笑的大个男孩。
“哟,怎么了?哭了?我就和你说着玩玩,哎王二傻妞来了,你不想和我说话就去和她讲吧,哈哈,你们之间肯定说的来,毕竟明天你们要一起去割草,喂猪。”大个男孩笑笑,在小男孩还没再度愤怒前,一蹦三跳,哼着小曲慢悠悠的走下山坡。
那个被他喊做王二傻妞的人,是个胖嘟嘟的七岁小女孩,头发剪得短短的,因为长期没有洗,再加上发量稀少,怎么看都觉得远远走来的不是一个带着头发的脑袋,而是一个湿了水的用过了的拖把。
王二妞穿着一件碎花的短袖,因为胖乎乎的走起路来身上的肉一颤一颤,总给人一种那些肉要冲破衣衫尽情呼吸清新空气的感觉。
一张圆圆的脸蛋也黑的像煤炭一样,小男孩厌恶的看了那王二妞一眼,猛地发现她抓着筐子的两只手上的指甲又尖又长,里面尽是灰尘。
小男孩的厌恶之情立刻冲上了。连最起码的勤洗手,剪指甲都做不到?小男孩背过脸去,他想起自己的老师,那个二十多岁的姐姐,脸皮白的就像刚出笼的馒头,说话也温柔细雨,指甲从来剪得干干净净,头发又长又黑像阿爹说的上好的丝绸,身上也是香香的。
城里的女孩都是这样的,小男孩想起老师无意间说的话语。
城里的女孩都是那样吗?都一个个像个仙女一样?小男孩无声的咽了口唾沫,自己也要去城里,娶个城里的女孩,每天和仙女过日子。
“阿三,明天我们一起去割草......”
“谁要和你去啊,闭嘴吧你。”王二妞还未说完的话硬生生被小男孩打断,小男孩皱着眉毛,就像厌恶一条爬在自己皮肤上冰冷又黏腻的蛇一样,转过头拿眼角瞟了王二傻妞一眼。
“可是,你不是交不起学费了.....”
不知名的怒火再次被点燃,小男孩浑身的戾气顷刻散发出来:“谁说我交不起学费了?我交的起,我要去上学,念书,考大学,谁要和你一样啊,成天胖的跟个猪一样就不说了,还脏的跟个猪一样。”
“你......”被小男孩这样说,王二傻妞一时气的红了脸,但因为皮肤黑的缘故红的看不出来,只是让人感觉脸蛋变得更亮了黝黑发亮的。
“哇——”王二妞哭了起来,声音嘹亮的都觉得她应该去当个女高音歌唱家。
小男孩并没有理会她,反倒是更加厌恶的说道:“你能去别的地方哭吗?别影响我看书。”
王二妞一边哭着一边往家里走,等她走过去好一会,小男孩也开始啜泣着哆哆嗦嗦的哭了起来。
林子静悄悄的,王二妞哭是因为他骂了她,但小男孩哭,别人却不知道为什么。只见小男孩的眼泪真如断了线的珍珠,啪嗒啪嗒的落在皱皱的书本上,印的书本上的图案清楚了不少。可一看见眼泪落在了书本上,小男孩就慌了,他将小褂子还算干净的一片轻轻地在书本上沾染,整颗心都悬在一起生怕书本不小心被沾染坏了。
沾染干净眼泪后,小男孩才恋恋不舍的将那书本又塞回自己的短裤里,猫着腰往家里跑。
“阿爹。”还未跑到屋里,迎面他的阿爹便走了过来,对着年幼的他飞起便是一脚。
“啊——阿爹。”小男孩含着泪捂着被踢得生疼的屁股。
“你骂人家王二妞干嘛?还说人家比猪还脏,你小子厉害了,也没见你干净到哪里去......”隔壁又传来王二妞的哭声,像是为了向王二妞证明自己已经狠狠的揍了小男孩,男人叫骂的声音也提高了几个分度,打在小男孩身上的巴掌以及踹在男孩身上的脚更是不间断的落下来。
“妞儿,别哭了,你看,你看叔已经揍他了。”小男孩的阿爹揪着小男孩的小褂,像展示一个被猎杀的物品一样在王二妞面前晃来晃去。
“妞儿,别哭了啊,明天叔还要拜托你一件事来,明天他要和你一起去山上割草,你照看着点他,他皮的厉害。”
“不,他不割草,他说了,他要去上学。”王二妞抹干了眼泪带着哭腔向男人说道。
“上学,上个屁学,别听他瞎说,连饭都没得吃了,还上个狗蛋学。”男人说着又狠狠的踹了小男孩两脚。
小男孩扑通一下被男人踹倒在地上,藏在短裤里的书一下落在黄土飞扬的土地上。
“这是什么?”男人走过来将拿书拾起来。
“阿爹,我的书,你给我。”小男孩一脸黄土的从地上爬起来,提了提裤子,声音小的像个蚊子一样说道。
“书,就这破玩意还要花老子那么些钱?当个烧火纸都不够格。”男人说着,便要动手去撕那书。
“不——”小男孩大叫一声,看着像蝴蝶一样被撕的零碎的书页撕心裂肺的大叫一声。
刮起风,书页伴着黄土在空中起舞,小男孩像着了魔一样,在黄土地上,跪着,爬着,跑着,奔着,去捡拾一片片的书页。
男人一腔的怒火,看着浑身都脏兮兮的男孩,更是火从心头来,一把拎着男孩的小褂将男孩拎了起来:“给我起来,整的跟个猪一样,这衣服就是这样在地上爬的吗?这衣服是自己洗的吗?给我住手,别再捡了。”
令男人意外的是小男孩竟然翻滚着从他手里跳了下来,也不回答他的话,疯了一般去捡地上的书页。
男人更加生气,一把从男孩怀里抢过拾起的破烂书页,更加用力的撕的粉碎。
“有用吗?老子问你有用吗?啊?看着书有用吗?能挣钱吗?老子告诉你,这些书没用,钱才有用,钱才有用。”男人大吼一声,将本来就破烂的书页撕的粉碎,一把撒在风中,任着风卷进漫天的尘土里。
小男孩呆呆的坐着,他看见那张滴了自己眼泪的蓝色的像大海一样的书页被撕的粉碎,他看见他的父亲一脸凶象的站在黄沙里,像一尊要吃人的野兽,他看见他的母亲冷着脸无动于衷的看着他的父亲将拳头,脚印狠狠的印在他的身上像看一出无声的黑白电影。
他看见了,什么都看见了。
他的父亲撕碎了他的书本,撕碎了落了他眼泪,被他藏在短裤里,每天晚上要枕着睡觉的书本,那书本里有大海,有溪流,有成片的森林,有浩瀚的宇宙。那本书里有李白,有杜甫,有孟浩然,有他不认识又很想认识的人。那本书里还有他一直想知道的雕栏画栋,曲折游廊,袅袅婷婷,出水芙蓉。
小男孩很想哭,可眼泪却流不出来。
“你永远都要在这里,每日割草喂猪,哈哈,永远都在这里,你看不到大海的,也不会知道雕栏画栋是什么样子,哈哈。”
我真的永远都要在这里吗?
小男孩抿了抿嘴,灰头土脸的从地上站了起来,呆呆的扬起头望了望宽阔的厉害的蓝天。
“小瘪三,该快滚去给我喂猪去。”男人的声音又在他身后想起。
他又叫了自己小瘪三。
小男孩沉默着往猪圈走了几步,然后又停住了脚步,他回头定定的看着站在黄沙之中的男人,那个男人是他的父亲。真是不敢相信,他更宁愿相信那个男人是个凶狠的吃人的野兽。
男人的脸色很平静,甚至因为吸了一口旱烟而愉悦了起来。
小男孩的眼珠一动不动的盯着他,好像他的眼球里生出了一个画师要将男人的鼻口嘴耳统统仔细的画下来一样。
我不会忘记你的,永远都不会。小男孩的心里莫名的蹦出这样一句话。
随后踏着步子便去喂猪了,黄土刮来又挂去,小男孩深吸了一口气。
黄土中还带着书卷的香气。
“阿嚏——”不知是黄土钻进了鼻腔里还是怎样,小男孩打了一个喷嚏,莫名的只觉得浑身发冷。
“我去,王三,你丫都冻成这样了还不知道把空调关一下?”走进来的李琢看着王三哆嗦成一团的样子,又好气又好笑的嘟囔一句,随即按灭了空调的开关。
哦,原来是做了一个梦啊。王三低低的想。
“怎么了?看起来不怎么好啊。”李琢拍拍王三的肩膀问道。
“没什么,就是突然想起了我过世十几年的老爹。”王三皱着眉说。
“你老爹?过世十几年了?亏你还记得起他。”李琢笑笑。
“我当然记得起他,我怎么会忘了他?我一辈子都不会忘了他的。”王三呆愣愣的回道。
“哦,那你倒很孝顺啊。”李琢随口接了一句,未了又问道:“你父亲是个什么样的人?”
“一个要吃人的野兽,一个杀人的刽子手。”
“啊?什么?”李琢疑惑的看看王三。
王三低着头不说话,好像还没有从梦境中走出来一样,等李琢又拍了拍他的肩膀,王三才低低的说了一句莫名其妙的话:“他应该一辈子也不会知道,他当初撕掉的根本就不是一本书,那是个梦,一个小孩刚刚会做梦时对于未来绚烂多彩,又满赋憧憬的梦,他撕掉了我的梦,想让我变得和他们一样,一辈子都在那个地方,一辈子都看不见大海,哈哈哈,可惜我王三有出息啊,哈哈哈哈。”
王三突然笑了,浑浊的嗓子里传出不连续的,嘎嘎的笑声,莫名带着些悲凉,让人不自觉的起了一身鸡皮疙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