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胆!”
伴随着一声大喝,整个安定郡太守府的骚动霎时间似它郡名一般安定下来。里面正奔波寻找着各种好东西的民众们面面相觑、不知所措,其中有一个青年怀里抱着个精美的陶瓷花瓶,正急匆匆地往外跑,没曾想竟然好巧不巧地和从外面闯进来的甲士撞了个满怀。在巨力的作用之下,不由自主地往后倒退了好几步,一屁股跌坐在地上,惊慌之下,原本被他紧紧捧着的、一看就价值不菲的瓷器从怀抱中滑落,和坚硬的地面上演了一出亲密接触的好戏目。
有大有小,块块白如凝玉的碎片错落有致地排布在布满土灰的石板上,参差不齐地倒映出青年噤若寒蝉的面容。
“某乃太子麾下赤心队队卒,邓奉是也!”阳光下,自称邓奉的甲士自报身份,胸前的两面护胸镜闪闪发光,“尔等庶民,安敢在白日聚啸太守府,肆意偷盗国家财物?”
若其原本就是贵人,以这样鄙夷的语气训斥一群庶人,当然不会有任何人感到奇怪。只是不知邓奉是故意,亦或是刻意地忘记了,就在短短的几天前,还在长安的时候,他也不过只是右武卫中的一小卒,与他面前的这群人一样,同样是贵族眼中的“庶人”“贱民”。
一片寂静之中,不知是谁吞了口口水,场面顿时就像是一滴水滴入滚烫的油锅一般,瞬间沸腾开来。这群衣衫褴褛的可怜人——以及混在其中妄图发财的投机者们,此刻不论意图,都统统地跪倒在地,求饶的、解释的……种种不同的音色伴随着统一的哭喊声蔓延开来,突破他们头上四角的天空,向外扩散而去。
“出了什么事?”后一步到达的李亨从马车上走下来,即使今天已经是六月十八,他身上穿着的却依旧是十六日时候的衣裳。种种迹象无不表明,这位名义上全天下第二尊贵的人物,已经有足足三天的时间在颠沛流离中度过,以至于连换上另一干净整洁的衣裳这样的一件小事都做不到。
在新平郡休息一晚后,不敢继续停留的李亨队伍又继续北上,经过几个时辰的跋涉,在击溃了几波强盗,付出了些许伤亡之后,总算是有惊无险地抵达了泾川,也就是安定郡。
“贵人!贵人!”有眼尖的百姓见到李亨,立马辨认出他或许才是真正的主事人,连忙向前膝行几步,高呼道:“还请贵人高抬贵手,饶我等小民一命。实在不是我等心思不良,只想着盗窃,真是家中小儿老母都嗷嗷待哺,此来只想寻些吃食而已!也没想着能饱腹,只愿能稍稍果腹,不至于令家人丧命啊!”
李亨的身形赫然被定住,此人的话像是一道冲击波在他的脑海当中炸开。在穿越之后,他自认为深知“国之根在民”的道理,也猜想过一些百姓们对于生活最低的要求,最后总结起来就是四个字:“能吃饱饭”。可当李亨真正像今天这样“深入基层”之后才发现,原来他们的愿景比这还要低,只有两个字而已:“活着”。
是啊,若不是连活都活不下去了,哪个老实的农民愿意揭竿造反,做那草莽英雄呢?
思及至此,他的眼神隐晦地扫过面色得意兴奋的邓奉,悠悠地叹了口气,终究还是没把自己的心里话说出来,只道:“国家财富粮秣,本就应当取之于民,再用之于民。尔等既为吃食饱腹而来,自是无罪。”
“只是有些人,身强体壮不说,这好事懒做、浑水摸鱼的本事倒是学了不少。”李亨冷眼看向尚还跌坐在地上,没有回过神来的青年,“邓将军还得仔细甄别,勿要放走一个坏人,也千万不要冤枉一个好人。”
“属下遵命!”邓奉被一句将军说得心花怒放,自认为自己已经得到了太子殿下的信任恩宠,身份地位已经和面前这群贱民有了天壤之别。当下更是昂首挺胸,整个人愈发显得趾高气扬起来。
“上官!上官饶命!”那青年突然间醒悟过来,“吾是安平郡徐瑴徐太守之子徐仁胜,此番回转,只是为了取些盘缠。拿自家的东西,又怎的能算是偷窃?”
李亨一愣,实在没想到一群沙丁鱼里面混进来了一条鲨鱼,不过他很快反应过来,却是脱口而出:“孤为何要饶你?”
孤?徐仁胜先是一愣,而后内心狂震,毫不犹豫地出卖了自己的父亲:“家父徐瑴今早携全家十余口出逃,现就在镇外十余里的地方,因为从者多是些老弱病残,所以组织缓慢,怕是还没来得及出发。殿下只需派几骑从随我前去,定能将人原封不动地带回来。”
他娘的,这世道真是操蛋,儿子卖父卖得毫不犹豫。李亨踏入府邸中,看也不看徐仁胜一眼,越过一众跪着的百姓,走进了后院中。他喜欢聪明人,但有时候也对他们讨厌得紧。
在整个过程中,李俶、李倓两人一直谨慎地护卫在他身旁。而李静忠则是留了下来,对着稍晚来到的管崇嗣嘱托了几句,这才加快脚步追上李亨的步伐。想想也是,从秦至清,两千多年的封建王朝,本处微末的宦官能起势,往往少不了一颗善于揣摩上意的七窍玲珑心。
至于甄别哪些人是为了果腹而来,哪些人是为了钱货而来,以及跟着徐仁胜徐公子去抓自己老爹的事情,自有管崇嗣统筹安排。
管崇嗣一只手提起瘫坐在地上畏畏缩缩的徐仁胜,面色不屑地瞥了几眼,随意在骑从中点了几人,命令道:“你们几个,跟着他去把那什么劳子太守带回来。”
“剩下的人,和在新平郡时一样,两两一组,散开检查周围情况。”
布置完这一切之后,管崇嗣又看见一动不动地站在门前,正要开始执行太子命令的邓奉,顿时不动声色地走到他身边,用手肘轻轻戳了戳邓奉的腰间,同时在他耳旁低声耳语了几句。
还没等他说完,邓奉就大惊失色:“这……”
话甫一出口,就明白自己太过大声,连忙压低声音再继续说道:“这怎么行?若是太子知道,管将军劳苦功高,自是无事。我身份低微,又岂能有好果子吃?”
管崇嗣一开始因为自己冲撞了太子,惊慌之下,收敛起自己原本的性子,摆出一副“乖乖小猫”的模样。才没过两天,看见太子殿下身边护卫走的走,留的留,剩下的大多是自己的亲信,自恃护卫有功,马上就原形毕露。
“你我三番两次为殿下赶走贼人,浴血奋战。不过是侵夺些许财货,殿下安能以此降罪我等?”管崇嗣原先就身居高位,自然不可能看得起邓奉这样的小喽啰,语气显得不耐烦起来,“别和某说那有的没的,只一句话,这事你干还是不干?”
邓奉扫过底下用期盼的眼神看着他们两个的百姓们,尤其在两个骨瘦如柴,衣不蔽体的人身上多停留了一会儿,忽地攥紧了双拳,咬了咬牙齿,从喉咙里挤出来一个字,
“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