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定郡郡府衙门里,李亨整装坐在上首,而原本本应该是案犯所在之处,此时却跪着两个衣着华丽绯色常服的中年人。其中一人的身份自不必说,正是那被自己的好儿子给毫不犹豫地出卖了的安定郡郡守徐瑴。与之相比,另外一人的出现就令李亨感到有些啼笑皆非、世事无常了,此人也不是他人,恰是听闻潼关失守后携一家老小逃跑的新平郡郡守薛羽。
“尔等身为我大唐之太守,理有守御一方之职责。”李亨虽然是第一次正式面对臣子说话,可身上却弥漫出一股令两人感到不安的气息,“安能私自亡郡而逃,弃一郡之百姓于不顾?”
“离职弃守,事实俱已明了,下官无话可说。要杀要剐,悉听尊便就是。”年过半百的徐瑴瞧上去倒是个硬骨头,冷若寒霜的眼神愤愤地扫了眼侍立在李亨左右的徐仁胜,“只恨老子不能亲手砍死这吃里扒外,狗娘所养、贱婢所生的崽种!”
徐仁胜的肩膀抖动,紧接着整个身子都微微颤动起来,最后终于忍不住,顾不上李亨就在其身侧,眼睛通红地大叫道:“身为丈夫,动辄暴怒,醉酒杖死其妻,是为不贤;身为人父,自己生活雍容华贵,却不能以半分赡养其子,是为不德!我徐仁胜,自小被王婆带大,稍长,便走街串巷以谋生计,可曾有半点取自徐家?”
“既无其行,又何来吃里扒外之说?反而是汝当子骂母,更应不德不贤之意!其中高下,请殿下评判!”
“唔……”李亨深深地看了眼徐仁胜,沉吟着没有开口。现在他才略略反应过来,一郡之太守举家逃亡,怎么可能会事先连路上的盘缠都不准备好,还得要儿子亲自回来取?更何况当时见到徐仁胜的时候,他怀里抱着的是个精美的玉瓶,哪里像是回来取钱财的样子?自己或许是被这小子诓了,成为他对付徐瑴,发泄怨恨的工具。
从两人的对话中来看,徐仁胜说不定就是徐瑴酒后乱性,机缘巧合下和一地位卑贱女子所诞生的。这样的庶子在大家族里简直要多少有多少,而且大多不受重视,更甚者还会被当家主母欺负打压。这样的庶子,肯定在徐瑴的“逃亡名单”上是可有可无的存在。那么当时徐仁胜出现在徐宅里的动机就很明显了——他就是为了财货而来!
尽管大意之下被当成了刀子,李亨也只是无奈地歪了歪嘴角,大力一拍手上的惊堂木,厉声道:“孤今在此,岂是为你父子家事?徐瑴,你品性如何暂且不论,孤观汝语义清畅,当也是个明白之人,为何要不管不顾,弃一郡百姓而走?”
“无他。”徐瑴嘴巴臭得和茅坑似的,从里面就吐不出来什么香薰,“为保全性命尔。”
一旁的薛羽见此情形,连忙补充道:“殿下,潼关失守,各地守官无不人心惶惶。我等为保性命而走郡县,乃是人之常情,还请殿下酌情宽恕。不过此时既见殿下,我二人今后愿意侍奉身侧,鞍前马后,戴罪立功!”
薛郡守此时心里真是恨透了徐瑴,但又不得不为他说话。他当时虽然走得急促,身上大抵还是带了些钱财,足够几十人的吃喝用度。没曾想路上突遇劫匪,只好破财消灾,不得已之下才求到了安定郡郡府,希望徐瑴能看在往日的情面上,赠送他些许盘缠。
徐郡守当时倒是非常爽快地答应了,去后宅绕了一圈出来,却突然改变主意说他也要走,请薛羽稍待一会儿,等他整理好家财就携家人一同北上。谁能想到这一整理就整理了一夜,好不容易要出发,徐家人却都还瞻前顾后,拖拖拉拉——这也就算了!谁能想到徐瑴行事如此不密,二人商定好的会和地点,竟然连徐家一不受重视的庶子都知道?!
若不是徐瑴一家畏畏缩缩,薛羽觉得现在自己说不定都已经身在朔方,尔后只要西出阳关玉门,诺大个西域,人影茫茫,随便找个地方都能安稳度过余生,怎会在这碰上太子?这样没脑子的夯货,究竟是怎么当上一郡之父母官的?吏部浩浩荡荡负责考评的百十号人,难道都是瞎子不成?
听到这一句“人之常情”,李亨心里简直要气笑了,面上却还不能表现出来。成为太子的这二十多年来,原主身上到底还是有些东西的,比如说久居上位的那种权威气息、历经磨练的养气功夫。最重要的还是后面这点,不然李亨觉得原身怕是早就被李隆基和李林甫给恶心死了。当然,这些什么气度啊、姿态啊,都变成了现在李亨的东西。
“保全性命,自是人之常情。”李亨语气和缓,不快不慢,“若是汝二人皆为普通百姓,那也就罢。可既为唐之官员,所食所禄,皆是民脂民膏。平常时候锦衣玉食,危机来临拔腿便跑,你说说,天底下哪有这般好的事情?”
“殿下!”
薛羽还想解释,却被李亨无情地打断:“潼关失守,非尔等之责;弃民而亡,成尔等之罪!今日若不以重刑罚严惩你二人,以儆效尤,此后诸郡守接连效仿,大唐天下岂不是一朝崩溃?”
那块可怜的惊堂木被李亨狠狠地砸在地上,似一石激起千层浪:“判:斩令决!”
“殿下!殿下!殿下三思啊!殿下……”薛羽一边叫喊着一边想要靠近李亨,却被得令而上的赤心队卒押住,毫不留情地向后拖去,最后竟然“哇”地一声哭了出来。他实在想不到事情为何会变成今日这个样子,短短的几天之前,他还是一郡长官,生活优渥,未来还有大把光明的前途。几天之后的现在,为何却沦落到了身死的境地?
不多时,外面传来的哭喊声戛然而止,虽是夏日,却有一股寒气浮上了所有人的心头,其中又以徐仁胜为最。
他吞了口口水,向前大跨几步,然后利落地转身跪下,猛磕了三个响头:“庶民欺瞒殿下,利用殿下,就算是受千刀万剐之刑都不为过,只求殿下勿要迁怒他人。”
“孤又不是那残暴嗜杀之君。”李亨闻言失笑,虽说都已经杀了两个,再杀一个也不过是顺手的事情,但面前这位犯的错或大或小,全在他的一念之间,而他转念一想,又觉得与其滥杀,不如留下这小子,后来也许还能有其他作用也说不定,“你聪明伶俐,又重情重义,孤愿意给你个机会,随侍在孤左右,为孤做事,如何?”
徐仁胜沉默了半晌,颇有些结巴地问道:“殿下所言随侍,可是没…没卵的那种?”
“自然。”李亨的面色平和,看不出喜怒,“你虽是有理有义,可终归是欺瞒、冒犯了孤。若无有惩罚,孤又何以立威立信?”
要卵还是要命,对于尚未完成《史记》的司马迁来说,这无疑是个艰难的选择题;可对于徐仁胜这种自小苦到大的、做梦都想着发达的穷孩子来说,这似乎是不需要过多纠结的事情。
“殿下。”徐仁胜咬了咬牙关,答道,“小民愿意。”
“好!”李亨摸了摸下巴,说道,
“从今日起,你便叫徐福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