阁楼的铁皮顶被雨水凿出万千细孔,周远蜷缩在霉斑蔓延的木箱堆里。膝头的日记本泛着咸腥的潮气,封皮烫金的公司标识被盐粒啃噬成斑驳的鱼鳞。他翻开被雨水浸软的纸页,一道闪电劈开云层,白光从屋顶裂缝漏下来,照亮某页边缘的墨渍——那团污痕像林夏补网时被尼龙线勒出的红印,是某日替她递竹梭时瞥见的虎口茧痕。
最初的记录还带着机械的冷硬。印刷体写着「电路检修注意事项」,括号里却渗出歪斜的铅笔字:(晒场东南角木桩腐蚀速率超预期)。墨迹在“预期“二字上晕开,像被暴雨打湿的盐袋,把冰冷的工程术语泡发成活体监测报告。周远用指甲刮蹭那行字,碎屑里混着林夏补网时扬起的海藻纤维——上周她教他辨认有毒水母,手指划过他掌心的触感突然在雨声中复活。
雨势渐密,铁皮顶的震颤声与楼下修补渔网的梭音共振。中段的清单开始扭曲变形,「采购柴油滤芯」下方洇出茶褐色污渍,边缘粘着半片贝壳的虹彩。那是某日林夏剖开牡蛎时溅到他笔记本上的,此刻在雨水浸润下,贝壳内壁的珍珠层正折射出她修理柴油机时的侧脸轮廓——机油抹在颧骨上,比他硬盘里所有证件照都更具生命力。
最新页的横线格被盐粒蛀蚀,蓝黑墨水漫漶成群岛。周远发现自己无意识画满的“正“字符号,每个笔画都对应林夏赤脚踩过晒场的次数。当漏雨穿透屋顶砸在某个字符中央,墨迹顺着水流蜿蜒成她弯腰捆扎昆布时绷紧的脊线。他突然记起某夜撞见她独自修补渔网,月光把她的影子钉在墙上,肩胛骨起伏的弧度像退潮后裸露的礁石群——那瞬间他竟用手机拍下墙影,照片后来被自动归类到「设备检修存档」文件夹。
手电筒滚到墙角,光束扫过腌鱼桶时照见三个月的私藏:磨破指节的胶手套内侧结着盐晶,断齿的竹梭尾部刻着月牙状的咬痕,还有半管防晒霜空壳,管身黏着几根灰白发丝。这些本该出现在废品站的物件,此刻正在雨腥味里发酵。某次暴雨突至的傍晚,林夏咬开麻绳时小臂肌肉的绷紧弧度,突然在他视网膜上烙下永久的力学模型。
雷鸣碾过屋顶时,阁楼木梁震落簌簌盐尘。周远翻开日记中夹着的便利店小票,购买清单上「防水胶布(加厚型)」的字样旁,是她用圆珠笔画的渔网修补图示。齿轮咬合般的线条间藏着指甲掐出的凹痕,比他所有工程图纸都更精密——那日她示范如何加固拖网,尼龙线在指间穿梭的轨迹,竟让他想起父亲临终前心电监护仪上最后的心跳波形。
雨歇时,积水从铁皮顶的破洞滴成珠串。周远摊开日记本接住水珠,看墨迹在纸面晕染成渔网的经纬。楼下传来尼龙线穿过竹梭的沙沙声,节奏逐渐与他腕间停滞的智能手表产生共振——表盘玻璃映出林夏修补渔网的侧影,秒针永远停在她每日固定巡视晒场的时刻。他撕下封皮上残存的烫金LOGO,胶痕处黏连的盐粒簌簌落进腌鱼桶,在浑浊的盐水中舒展成她补网时常用的八字结。
当最后一滴雨珠砸穿某页中央的“正“字符号,晨光突然刺穿云层。周远听见楼下传来铁铲刮擦晒场的声响,那是林夏在清理夜雨冲上岸的碎贝壳。每一铲的节奏都精准对应他胸腔左侧的震颤频率,像是盐粒在血管里结晶成新的脉搏。他合上日记本,掌心残留的潮气与楼下飘来的海藻腥咸缠绕成无形的缆绳,将他锚定在这座锈蚀的、咸涩的、正在被盐分与时光共同腐蚀的岛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