船厂后院的青石地砖已被经年的鱼胶浸成琥珀色,十二口陶瓮沿北斗方位排开,瓮口蒸腾的白汽在晨光中织成纱帐。林夏赤脚踩在微烫的石板上,鲨鱼牙项链随着捣胶的节奏拍打锁骨,二十七颗利齿沾满胶丝,在朝阳下闪着蛛网般的银光。
“杵头要画太极圈!”她突然夺过周远手里的枣木杵。这柄传了五代的捣胶杵足有小儿臂粗,杵头包浆裹着鱼胶晶粒,握柄处缠着浸透汗盐的鲛鱼皮。周远刚握了半刻钟,掌心就被磨出两道红痕,此刻空着手呆立瓮边,看林夏腰胯微摆带动小臂,胶液在杵下旋出螺纹:“瞧见没?胶丝要扯出蛛网纹才算火候。”
陈伯佝偻着背往火塘添柴,松木劈柴码成七寸长的北斗阵。老人用火钳敲了敲瓮沿,闽南口音混着咳嗽声:“胶沸三巡该下盐了!”林夏闻声腾出左手,食指直插进青盐罐三寸深:“潮气太重,这盐得晒足午时三刻。”突然抓过周远的手按进盐堆,盐粒簌簌嵌进他寅时撬藤壶的伤口,“记住这触感,像不像正月晒的咸鱼皮?”
周远疼得倒吸气,却见林夏笑出两颗虎牙。她耳后粘着飞溅的胶液,随笑声颤动如蝉翼:“疼才记得牢。”说着从裤袋掏出油纸包,抖出片半透明的鱼鳔膜裹住他伤口,“这是去年封龙喉剩下的鳔衣,比纱布透气。”
瓮中胶液突然爆出蟹眼泡,林夏将鲨鱼牙项链甩到后背,抄起桐木长柄勺搅动胶浆。三十斤重的黄鱼鳔熬了六个时辰,此刻拉出的胶丝已能悬垂一丈不断。周远盯着她手腕翻转的弧度,忽然发现她小臂内侧那条寸许长的旧疤,疤痕纹理竟与胶丝蛛网纹惊人相似。
“火候到了!”陈伯突然掀开第三口瓮的草盖,胶香混着松烟扑面而来。林夏单脚踩上瓮沿,鲨鱼牙项链垂进胶液试温:“胶温七分烫,八分稠,九分能塑形。”她舀起一勺胶液倾倒在青石板上,半凝固的胶浆立刻延展成渔网状的薄膜,“这是封船缝的主胶,得趁热装进猪尿脬。”
周远学着用竹管往尿脬里吹气,鼓胀的胶袋在晨风中晃如透明灯笼。林夏突然用胶勺敲他手背:“吹三停一!猪尿脬又不是螺号!”说着夺过竹管示范,腮帮有节奏地鼓动,颈侧血管随着气息起伏,鲨鱼牙项链的银光在她锁骨凹处聚成小潭。
阿贵嫂带着女人们送来早食,藤编食盒里码着咸鱼紫菜饭团。林夏叼着饭团继续搅胶,米粒沾在胶勺柄上浑然不觉。周远提醒时,她反手抹了把嘴,饭粒粘在胶丝上被一同卷进瓮里:“加把糯米更黏糊,老辈人修船都这么干。”
日头攀上桅杆时,第七口瓮的胶液突然凝成团状。林夏眉头紧蹙,抄起烧红的铁钎刺入胶团:“火塘漏风了!”果然东南角的七星柴堆塌了一处,松柴间隙透进的风正嘶嘶作响。她赤脚踩灭火星,脚底板烫出红印也不停步:“北斗阵断角,这瓮胶只能用来补渔网。”
陈伯颤巍巍捧来海星骨粉,林夏抓了把撒进胶液补救。骨粉触到滚胶爆出噼啪脆响,她趁机教周远辨认火色:“青烟是松脂气,白烟是鱼胶香,要是冒黑烟……”话音未落,西北角的瓮口突然腾起黑雾,她抄起浸透海水的麻布扑盖,动作快得鲨鱼牙项链在颈间勒出血痕。
午时将近,最后一口瓮的胶液终于熬成琥珀金。林夏用鲨鱼牙尖挑起胶丝,对着日头眯眼细看:“金丝挂帘,好胶!”突然将胶丝绕在周远手腕,滚烫的触感激得他缩手,却见胶丝瞬间凝固成半透明护腕,“戴着,午后扛轿防磨伤。”
清洗陶瓮时,周远发现瓮底积着层胶晶。林夏用鲨鱼牙刮下晶粒,包进褪色的蓝头巾:“这是熬胶人的彩头,埋进船厂东南角,保三年渔汛平安。”她蹲身挖坑时,后腰露出截褪色的红腰带,布面上用胶液画着歪扭的船锚图案。
归置工具时,陈伯突然塞给周远个木匣。掀开竟是套微型捣胶工具,枣木杵仅有拇指粗,十二口陶瓮捏成泥塑,连北斗柴堆都用松针粘得一丝不苟。“林家丫头十三岁熬头胶时,就用的这套模子。”老人咳嗽着指向林夏,她正用胶液修补自己磨破的草鞋,鲨鱼牙上粘着草茎都未察觉。
海风裹着咸腥气掠过船厂时,最后一缕胶烟终于散尽。林夏将熬废的胶渣团成球,扬手抛给墙头打盹的虎斑猫。那猫儿扑咬胶球时,她忽然转头对周远说:“马上就到午时了,记得用柴油洗掉掌心的盐粒。”晨光掠过她汗湿的鬓角,凝在鲨鱼牙上的胶液正一滴一滴坠入尘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