潮水退至第二道礁石线时,滩涂上已跪满黑压压的人影。三百二十盏马灯沿潮痕排成北斗七星阵,昏黄的光晕里浮动着细碎的盐晶。林夏单膝跪在锈蚀的船骸铁板上,鲨鱼牙项链缠了三圈绕在手腕,齿尖在灯光下泛着象牙色的包浆。她右肩微微下沉,船钉尖端抵住藤壶底座的石灰质接缝,腕骨突然发力上挑——“咔嗒”,贝壳碎裂的脆响混着海风,在滩涂上荡开涟漪般的回声。
“虎口要卡住钉尾,像握船桨那样。”她转头对周远说话时,下颌还粘着昨夜捆渔网的麻绳碎屑。这个外乡来的船厂学徒正狼狈地跪在湿滑铁板上,工装裤膝盖处磨出两个破洞,露出被藤壶碎壳刮伤的血痕。林夏突然伸腿勾住他脚踝:“脚跟要像蛤蜊吸住礁石!”周远慌忙调整姿势,却碰翻了藤壶筐,十几个完好的螺旋纹壳滚进浪痕。
滩头传来阿贵嫂沙哑的吆喝:“林家妹仔,莫把好壳糟蹋了!”这位六十岁的老渔妇正带着女人们分拣藤壶,褪色的蓝头巾下露出半截灰白鬓角。林夏应了声,弯腰时鲨鱼牙项链垂在周远眼前晃荡,二十七颗利齿间缠着几根褪色的红绳——那是去年祭典时从王船旌旗上拆下的丝线。
“看仔细了。”她重新捏起船钉,手背凸起的青筋像潜伏的鳗鱼,“底座接缝有层石灰质,要用钉尖画月牙。”示范时她脖颈微微左倾,这是常年单侧负重的渔家姿势。周远嗅到她衣领间混杂的柴油味与腌金桔气息,突然注意到她耳垂上粘着片极小的藤壶壳,在灯光下泛着珍珠母的光泽。
撬到第十七个藤壶时,周远终于完整剥下一枚。林夏用鲨鱼牙尖轻叩壳面,满意地点点头:“底座螺纹七道半,能当引路符。”突然抓起他的右手按进海水洼,咸水激得伤口刺痛,“铁锈疮最忌捂着,得让海盐沁进去。”她说话时从裤袋掏出油纸包,掰了块黑褐色的海萝根塞进他嘴里,辛辣的咸苦味顿时在舌尖炸开。
滩涂东侧突然响起海螺号。十二个赤膊汉子抬着柏木祭台踏浪而来,松脂火把在潮风里拉出流火星河。林夏拽着周远退到船骸阴影里:“让道!这是要请龙母巡滩的。”祭台经过时,她突然按住他后颈逼他低头,鲨鱼牙项链擦过耳廓:“外乡人不能直视龙母像的眼。”
分拣好的藤壶筐被抬上舢板,林夏教周远用海藻汁在筐盖画平安符。枯笔扫过粗粝的竹篾时,她腕间的鲨鱼牙在筐绳上勾出暗红色纹路:“这是虎鲨齿磨的粉,混了朱砂。”突然抓住他食指蘸了汁液,在筐底补了道歪扭的波浪纹,“你既沾了手,就得画完北斗七星的勺柄。”
潮水开始回涨时,滩头亮起三十六盏红灯笼。林夏从铁板缝抠出枚生锈的船钉,在周远工装裤破洞处比划:“回去用滚油烫过,补在这处。”又指了指他磨破的虎口,“明日给你捎盒蚌壳粉,撒伤口上好得快。”她说话时始终没停手,鲨鱼牙在最后几筐藤壶间穿梭,将逆纹壳偷偷剔进腰间皮囊。
阿贵嫂送来竹筒饭时,林夏正教周远辨认不同海域的藤壶。“浪急处的壳底发青,要配茉莉汁;缓流区的泛黄,得用金桔腌。”她掰开饭团,露出裹着咸鱼干的紫米饭,“吃慢些,米粒掉进祭品筐得罚三斤柴油。”突然用筷尖挑走他饭里的蟹壳,“这个壳纹路反了,入不得祭坛。”
搬运最后一筐时,周远发现林夏的鲨鱼牙少了三颗。她正用齿尖在船骸铁板刻潮位线,缺齿的项链在颈侧晃荡:“前不久分给三个守礁人的娃儿了,当护身符。”刻完最后一道横线,她突然把项链按进他掌心:“握紧!待会过煞桥时莫松手。”他这才察觉项链温润异常,仿佛带着活物的体温。
寅时将尽,三百筐藤壶在滩头垒成七层塔。林夏带着周远绕塔三周,往基座撒了把混着贝壳粉的粗盐。晨雾里传来老渔民哼唱的《请潮谣》,她跟着调子轻轻跺脚,鲨鱼牙碰撞出清脆的节拍。当第一缕阳光刺破海平线时,她突然扳过周远肩膀,用拇指蘸了柴油在他眉心画了道波浪纹:“这是渔家人的海印,保你今日扛轿不栽跟头。”
潮水漫过脚踝时,林夏从船骸缝隙抠出个锡盒,里面整整齐齐码着二十七个完好的螺旋纹藤壶。“这些是备损的,藏在礁石洞。”她教周远用海草缠住盒缝,“若祭典时碎了引路符,就摸黑来取。”归途中,她的鲨鱼牙项链不知何时又补全了齿数,新换的三颗带着新鲜的石灰质,在晨光里泛着青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