农历四月二日,卯时,晴,微风。
颇喜起了一个大早,步出李府偏门。
他穿着大小合身的青衣,肩上斜挎着一个白布包袱,腰上插着一把黑革钢刀。
顺着小道,折入李阁老巷,他辨了辨方向,举步向前走去。
清晨时分,行人三四,小巷还算清静。
偶有马车辘辘驶过,也有贩夫推着独轮车吆喝,间或几匹坐骑,踏得青石板“踢嗒”作响。
心想着寻个摊子,买块大饼,充一下饥。
走过李府大门,抬眼瞥见那块“乐善好义”的牌匾,会心一笑。
步履未停,身后响起“踢嗒、踢嗒”声,忽然心头一紧,想到自己那匹黄花梨,神色微黯。
不过,幸好被李少爷买去,也算是它的福分。
阳光透过高墙绿竹,洒落脚下青灰石板上,颇喜渐渐随着“踢嗒”声,停住了脚步。
他慢慢转身,东天日头正升,晃得他眯起双眼。
前方一人,立在一丈开外。
他头戴乌纱,身穿青袍,腰束角带,右手牵着匹老马,静静地看着自己。
“少爷!”
颇喜终于适应了阳光,睁开了眯着的双眼,脱口而出!
李伯弢微微一笑,“我怕起得晚了,你已经走了。”
“少爷有事找小人?”颇喜有些意外。
李伯弢也不答话,牵着老马,往前几步,走到了颇喜的跟前。
他伸手,抚了抚老马的脖子,说道:
“昨个儿,让李观木又去了趟骡马市。”
“想着你只是回宣府老家一趟,便挑了匹不值当的老马。”
“权且先用着......”
颇喜愣愣的看着李伯弢,有些僵硬的接过了少爷递来的缰绳。
李伯弢对着颇喜,点了点头,说道:
“今日,还要去衙门点卯,我就不陪你多走一段路了......咱们就此别过吧!”
说完,李伯弢拱了拱手,转身而行。
颇喜直立在后,看着李伯弢渐行而去的身影,心中大动!
他丢下缰绳,迈步狂奔,见前方背影由小及大,终于高喝道:“少爷,留步!”
李伯弢闻声,轻轻转身,见颇喜已然双膝跪地,长刀击撞在地上,响起了清脆的“咣啷”声:
“少爷大恩,颇喜无以为报。”
李伯弢看着跪地的颇喜,似乎有些不太适应,跨前一步,单手将颇喜扶起。
“起来吧!”
李伯弢拍了拍颇喜,沉声说道:
“你家主母还等着她的念想,不可让她心忧。”
“这匹老马,就是为了让你快点回去报信。你家主乃朝廷的英雄,不可让勇士遗物在外不归。”
“你且去吧!”
颇喜目光闪亮,看着李伯弢欲言又止,自己不过一个粗鄙丘八,就算想要报恩,也不知该如何说起!
今日一别,这京师不知何时还能再返。
而这少爷之恩,更只得铭记于心......
大丈夫在世,有恩报恩,有仇报仇,痛快一场!若是留下不如意,此乃憾事!
颇喜思绪缠绕,不知可否。
忽闻耳边响起李伯弢悠悠之声,颇喜抬头看去,就见他缓缓说道:
“此去宣府,一应事体办完,或可禀明主母......“
“若一切无碍,你可将这老马带至京师。”
“老马识途,想来总能识得这李阁老巷。若是不弃,尔也可以在李府安生,看养于它!”
颇喜听得此言,猛得睁大眼睛,忽而面带笑意。
那匹老马,不知何时已缓步踱到他的身旁,颇喜伸手一抄缰绳,一跃而上。
他拉紧缰绳,双脚一夹,老马“哒哒”向前,颇喜人在马上,双手抱拳,高声道:
“少爷,后会有期!”
李伯弢望着远去的颇喜,略略点头,眼中如释重负。
横跨于天街御道上的长安左门和长安右门,修于正统元年(1436年),分别被称为龙门和虎门。
这便是常提到的“左青龙,右白虎”。
大明时期,殿试张贴皇榜,就是在长安左门,正所谓“鱼跃龙门”;
长安右门正相反,每年秋审在门内举行,主生杀予夺,所以是虎门。
而皇城正门则是“承天启运,受命于天”的承天门,建于永乐十五年,由“木工首”蒯祥建造。
从承天门始,穿过门前的御道天街——当时也称为“龙尾御道”,顺着千步廊向南,就到了大明门。
而千步廊的东西两侧,则是朝廷公署重地。
东侧乃吏、户、礼、兵、工五部和翰林院等。
西侧乃五军都督府、刑部、督察院和大理寺等。
李伯弢立在兵部衙门前,抬首望去。
大院红墙黑瓦,正门高悬匾额,红底黑字赫然写着“兵部”二字。
大门两侧各立戟门一座,门前石狮对峙。两排军牢肃立,身披红衣棉甲,手执雁翅,一身肃杀之气。
李伯弢拾步上前,亮出腰牌,一名军牢低声通禀,片刻后,两扇朱漆大门缓缓推开。
迈步入内,绕过仪门,李伯弢看着一地年岁已久的青砖,早被众人的脚步磨得光亮。
左右两侧厢房,不停有人进出,手中捧着奏牍塘报,脚步不敢稍缓。
前方的通道,直达兵部外堂,李伯弢来到堂前,稍作停缓,他用手扶了扶乌纱,拍了拍衣袖,整肃了一下官袍。
李伯弢来到兵部的时间不早不晚,遥见堂中早就有人。
他踏阶而上,见堂柱粗如合抱,檐下斗拱雕饰精细,堂内高悬黑底鎏金匾额之上,书有“整肃中枢”四字。
李伯弢知道这六部各部都有相合的匾额:吏部是“公正持衡”;户部是“九式经邦”;礼部是“寅清赞化”;刑部是“明刑弼教”;工部则是“教饬百工”。
堂内摆设简单,匾额下正中置放着一张红木大案,案上一方铜制镇纸,雕刻着虎头形状。
大案两侧,倒是左右各摆了两排深色檀木交椅,靠后的两侧早已有人落座,看这样子便知,正是新科兵部观政。
李伯弢扫了一眼,居然还发现了几位熟人。
而前方位上,坐着两名官员,身穿青袍乌纱,胸前绣着鹭鸶,这应该是两位六品主事。
李伯弢立在堂下,目光沉静,双手拱起,朗声道:“兵部观政李伯弢,前来听训。”
其中一位主事,转头看向他,随声说道:“自行寻位入座,等候点卯。”
于是,李伯弢寻了一张大案右侧后排的交椅坐下,开始无聊的等着时间过去。
他目光扫过堂中,前方除了两位主事,红木大案后的交椅尚空着,这便是所谓的“第一把交椅”,要是上官不到,无人敢僭越半分,坐于此位。
左右各两排长列上,此时已坐满了己未科的观政郎官——总计三十六人,列座井然,青衫肃肃。
李伯弢的眼神往对面那排望去,发现有人也在往自己这边看来,四目相交,原来是“老同学”吴麟瑞!
两人挤眉弄眼了一番,忽然一声清响而起,“时辰到,点卯签到!”
左侧位置上的主事,从座位上起身,打开手中拿着的一本名册,抬头往堂中环视了一遍,于是开始按名点卯。
李伯弢默默想到,这颇喜的黄花梨还没养好,也舍不得骑它。
这次只能是步行上岗,幸亏自己住在小时雍坊,离兵部大概五里路,送别了颇喜之后,紧赶慢赶,花了两刻钟的时间到了。
竟还能提前不少时辰,待日后骑上黄花梨,不过一刻钟便可抵达。
对于这六点便要当值的差事来说,已是不幸中的万幸,否则自己这21世纪的灵魂实在是难以忍受,特别是在冬天的时候。
“李伯弢!”
“下官,在!”
李伯弢听闻,前方主事点名,立刻从位置上站了起来,双手一拱,恭敬的应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