随着中年男人一声不吭倒在地上,小小的茶馆里顿时乱成一锅粥,不明真相的人们开始竞相奔走,没有人去管中年文士到底死没死,也没有人痴迷于接下去的情节而舍不得离开。片刻之间,作鸟兽散。
中年文士倒在地上,咽喉处有一条细长如发丝的口子,血珠开始向外渗。一张伶牙俐齿、说遍古今事的嘴,还没来得及喊一声“救命”,就定格在张开的一瞬间,鲜血顺着嘴角流到锁骨边。
橘黄色的日光透过小窗照进来,照在一张脸上。
一张满是污垢的脸长满胡茬,尤其是下巴和两腮的胡须杂糅一团,油腻不堪。身上的衣服更是破破烂烂,像一条浸了油的麻布口袋,连大腿都遮不住。
看起来是个中年男子,浑身没有一处没有泥垢,脖颈处全是一圈一圈的黑印,汗渍和泥灰混合,产生了世间最恶心的味道,就像被丢进粪坑里泡了三天三夜。
这样的家伙,别说进茶馆,就算走在街上都会被人嫌弃,所以刚才这里还座无虚席、挤作一团的时候,男子坐的这张桌子,也从始至终没有第二个坐下。
就连茶倌都不愿靠近,上了一壶茶,便再也没有来过,连瓜果之类的零嘴都不曾端来。
按理说,这样的家伙,茶倌一般都会挡在门外。
可这家伙进门的时候,茶倌忙着招呼其他人,不曾注意,等到来请这位“泥菩萨”的时候,看了一眼桌上摆着的东西,便再也不吱声了。
一把剑,两枚银铢。
剑鞘是上好的黑檀木,木质细腻,无孔,质地硬度极高,耐潮湿,不易磨损,新木是紫黑色,木纹呈山状走向,老木则呈纯黑色,无木纹,沉入水中再捞起时,以干布擦拭便可恢复如初。这把剑的剑鞘,光滑无纹,材质极佳,打磨的功夫也绝不短。黑檀只生长交州最南端无尽海上的子归岛上,比金丝楠木还要稀缺。
一把紫檀木的剑鞘,这样的茶馆,可以买下至少三十家。
茶倌的眼睛却一直盯着桌角两枚铜铢,强忍着异味上了一壶茶。上门的生意,不做白不做,一壶茶只值区区五枚铜铢,茶倌一直攥着兜里的五枚铜铢,只等邋遢男子喝完了茶,便可以把两枚银铢揣进自己兜里,然后用五枚铜铢抹平了账。
谁叫今日掌柜不在呢,这是老天让自己发笔小财,茶倌绝不会错过。
当然,茶倌也没想到,这满屋的客人,竟然走得比邋遢男子还要快,而且,没有付钱。
最重要的是,说书的中年书倌,倒在地上,分明是一命呜呼了。茶馆是茶倌看的,他不能像茶客一样一哄而散、各自逃命,此刻吓得一屁股坐在地上,早已魂不附体。
邋遢男子却淡定得很,仍旧小口啜饮着杯里的茶,细细品着。他像那些茶客一样,忙于逃命。这样的场景,连日来他已见过不下七次。
中年文士脖颈处只有一道血线,所以大堂里的血腥味并不是很重。
茶倌好容易才让自己镇定了些,嘴里不停地安慰自己“没事没事”,双腿抖擞着爬了起来。
要说如今这乱世,个把人命实在不值得大惊小怪,只是独心城在中原王楚贲治理下,已有数十年未逢战乱,城中还算安居乐业,否则这小二不会如此失态。
这种时候,本该麻利儿地报官,但茶倌转念一想,若是报了官,两枚银铢的财岂不是发不了了?一双眼睛骨碌碌一转,看向邋遢男子。
男子一副处变不惊的模样,脏兮兮的脸颊上看不出有丝毫的慌乱,犹自沉浸在茶香之中。
茶倌忍不住翻个白眼,茶壶里泡的不过是陈年粗茶,不仅味道苦涩,而且有股发霉的味道,听过久饥饭香,却没想到,还有久渴不知茶味的人。
“你,你还不走吗?”茶倌余惊未消,咽了口唾沫,结结巴巴地问。
邋遢男子也不抬头,把茶杯放回桌上,声音沙哑难听,像是旧风箱发出的呼呼声。
“赊剑吗?”
茶倌微微一愣神,问道:“什么,射箭?我不射箭,你快走吧,马上官府的人就来了,你待在这儿说不清楚。”
接着扫视屋内一圈,压低声音说道:“我跟你说啊,独心城里的茶倌死了已经不下七八个了,每次都是说到这一段儿,就莫名其妙让人抹了脖子,肯定是被那个背叛师门、禽兽不如的肖遥杀的。你还是快点走吧,万一撞见那活阎王,丢了小命就大大不值了。”
一个杀人如麻的鼎湖剑冢叛徒,谁会不怕?茶倌满以为邋遢男子会吓得落荒而逃,瞟瞟桌角的银铢,恨不得等邋遢男子一起身,就把银两收入囊中。
“赊剑。”邋遢男子毫不识趣,用心纠正茶倌的话。
茶倌脸上露出一丝愠怒,不耐烦地催促道:“赊什么剑?我们这里没人用剑,你快走吧。”
邋遢男子把黑檀木的剑拿起来,“咻”的一声抽出半截剑身,一道银光从茶倌的双眼之间晃过。
“一枚金铢一把,现在一壶茶才五个铜铢,等到茶钱涨到一枚银铢的时候,我来收一枚金铢的钱。”
如此慑人的剑光,即使是不懂剑的人,也忍不住在心里叫一声“好剑”。茶倌的视线被剑锋吸引,喃喃问道:“什么时候收钱?”
“一壶渝州霜青陈年粗茶,卖到一枚银铢的时候。”邋遢男子缓缓说道。
茶倌猛地怔住,看向邋遢男子,心中大惊。
原来这邋遢男子真的是会品茶的人,能喝出是陈茶不难,难的是品出渝州霜青茶。茶馆的利润单薄,掌柜为了抠出油水,将茶单上写的“隐雾清茶”换成了渝州霜青茶,以次充好,一般的茶客根本喝不出来,还以为隐雾清茶本就是这个味道。
可这邋遢男子竟然能品出来。
茶倌惊得说不出话来,回过神来,又不禁暗暗发笑。
一壶隐雾清茶只有五枚铜铢,一壶霜青新茶按市价也不过三枚铜铢,至于发霉的陈茶,更是一文不值。
五枚铜铢的隐雾清茶,十年前茶倌还只是个孩子的时候就卖四枚铜铢。一壶霜青陈茶卖到一枚银铢,只怕再过一百年都未必能实现。
“你说的都是真的?”
茶馆里来来往往的江湖豪客不少,茶倌儿看过不少兵器,却从来没见过如此锋利的剑,怎会不心动?
邋遢男子用手扒拉一下胡子,不耐烦地点点头。
片刻之间,不耐烦的人就从茶倌儿变成了邋遢男子。
当然,天上掉馅儿饼的好事,谁都会上赶着。
茶倌儿从邋遢男子手里一把抢过黑檀木剑鞘的剑,抱在怀里,用手摩挲着剑身,一副捡到宝的欢喜模样。
邋遢男子这才咧着嘴笑了,起身向外走去。
“喂,大……大哥,我,给你立个字据呗。”茶倌儿捧着剑,总觉得有些不踏实,冲着邋遢男人的背影喊道。
邋遢男子头也不回,一只手高举着用力地挥了挥。
茶倌儿这才注意到,邋遢男子的腰间挂着一根马鞭,每走一步,鞭梢便晃一下。
随后,门外传来一声马嘶,茶倌儿往前走几步,倚着门框向外张望。
一匹瘦弱不堪的老马,一辆破破烂烂的马车,邋遢男子坐在车前,扯了扯马缰绳,老马慢吞吞地往前迈着蹄子。
邋遢男子没有取下鞭子去赶,而是从身后的马车里掏出个酒壶,用嘴咬开壶塞,抿了一口酒。
落日西斜,独心城青石铺就的街道上,热闹非凡,没有人会注意到嘈杂声中,那“嘚嘚”的马蹄声。
茶倌儿把手里的剑一拔,只觉一股凌厉至极的寒气扑面而来,顿时眉毛倒竖、汗毛直立。
好剑,果然是好剑!
门外传来一阵马蹄声,清一色的骏马,蹄声清脆有力,下马的动作更是整齐划一。最关键的,是他们身上所着的锦袍,面前绣着一个狰狞的夜叉头。
独心城里只有他们会穿着这样的衣服。
来的不是城尹府的官差,而是夜叉服的镜夜司。那是中原王楚贲设立的机构,乃是直属王府的专擅机构。镜夜司的总抚司大人甚至可以未经中原王下令直接调动独心城的戍军。
一个小小的说书倌儿,竟然惊动了镜夜司吗?
时间紧迫,禁不起多想,茶倌儿转身两大步冲到邋遢男子方才坐的桌子边儿,一把抓起两枚银铢,塞进胸前兜里。
“镜夜司大人,救命啊,杀人了!”
茶倌儿脸上的笑意敛没,装出一副哭天喊地的模样向门口冲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