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左骏业城,六月的天气,白芷江上的江风带来咸湿的气流,使得骏业城里愈加燥热难耐,就连离宫深处的王侯之家都难幸免。
上天有的时候,是很公平的。帝王家的王孙贵族,和街边乞讨为生的所谓下等人,过的都是一个夏天。
一间僻静的小屋外,守着两个身着粉红纱裙的侍女,容颜生得极美,此刻一张玉脸紧绷,连大气都不敢出,额头上的汗水涔涔而下,精心打理的妆容被汗水晕开。
“我苦命的女儿啊,你怎么了?你究竟怎么了?好好的人怎么就变成这副模样了?”屋子里传出阵阵哭诉,听声音是个苍老的女人。
“母亲,您不必忧心。北越云焕派龙战将军亲自把小妹送过来的,龙战将军不仅为她耗费真力治好了内伤,还请了天下第一名医去病先生的得意门生为她开了安神补气的方子,小妹的身子并无大碍。”一个充满磁性的男声毕恭毕敬地禀告着。
屋里说话的人,一个便是当今江左最有权力的人,九州最年轻的诸侯,离侯白凉。而那个女人,自然是白凉的母亲,白空城的遗孀雨怜雪。
雨怜雪出自北越大族雨家,年轻之时与白空城一见钟情。那时白空城还是北越的领兵将军。一个是名门望族的千金小姐,一个是意气风发的年轻将军,固然是一段佳话。后来,白青夜与云琮密谋瓜分越侯路放的地盘,越州鱼阳城的世家大族以忤逆朝纲之罪联合起来,企图借助中原王楚贲的力量恢复越州,最后是这位手无缚鸡之力的弱女子坐在了和世家大族们的谈判桌上,陈述利害,威逼利诱,以三寸不烂之舌说服出身虎狼的越州大族们。
白空城在世的时候,将雨怜雪视为左膀右臂,到了白青夜和白凉的时代,凡有军国大事,更是无一遗漏向她禀报。就连那位帮助白青夜夺回江左地盘的“火狐”辰澈,都始终对她保持着诚心的敬畏,每次见面总是以晚辈的身份行跪拜礼。
而这次,是唯一一次,白凉背着雨怜雪擅自做主,将笑笑送到武炼峰。
自白青夜死后,雨怜雪在报国寺辟了一处静室,终日持斋念佛,为生民祈福,极少下山。否则笑笑被送去武炼峰这么久,不可能瞒得住她。
“云焕那个伪君子,哪里会盼着我们白氏好!我女儿少了一根汗毛,我活剥了他。还有你,好大的胆子,竟然敢背着我送她去武炼峰,我还没死呢!”雨怜雪怒斥道。
天下没有人敢对母亲说出不敬的话,做任何不敬的事,离侯白凉也不例外。
“小妹一心想着肖遥那个臭小子,成天闹着去找他,我也是迫于无奈,小妹的脾气您知道的,只要她认定的事,我怎么能劝得动?”白凉的声音小得如蚊子的嗡嗡声。
“休要狡辩!让你自作聪明,搬了石头砸自己脚,打死也没想到那小子也去了武炼峰吧。这么大的事,你分明就是没把我这个母亲放在眼里!”雨怜雪大声斥责道。
整个江左,乃至整个九州,敢如此斥责离侯白凉的,只有一个雨怜雪而已。
“母亲,小妹她身心俱疲,需要休息,您若是想骂,等孩儿回头去您的寝殿让您骂个够。”
过一会儿,门吱呀一声打开,一个身着灰布僧衣的女人走了出来,朴旧的衣服遮不住姣好的身材。即使已近花甲之年,雨怜雪仍然有着令人称羡的身材。一张添了几分岁月痕迹的脸颊上,布着几道水波痕的细纹,仍掩不住清丽的面容。
雨怜雪瞥了竹琴和兰笙一眼,吩咐道:“你们两个,好生侍奉。”
能让这位老佛爷出报国寺的事,少之又少,除了关系江左基业的军国大事,怕就只有这个从小爱护有加的女儿。
竹琴乖巧地点头应承,一头靓丽的黑发飞瀑般披在脑后,皮肤细润如温玉柔光若腻,樱桃小嘴不点而赤,娇艳若滴,腮边两缕发丝随风轻柔地拂过脸颊,引得雨怜雪多看了一眼。
不一会儿,一身锦衣的白凉也走了出来,轻轻关上门,冲着雨怜雪的身影快步跟上。
僻静的院子恢复了平静。
兰笙灵活转动的眼眸如两颗晶莹的黑宝石,说不尽的娇俏可爱,伸个懒腰,活动活动筋骨,说道:“哎哟,可累死我了,腰酸背痛的。”
小丫头方当韶龄,肌肤胜雪,娇美无匹,容色绝丽,眉宇间透着一股别样的灵气。
“你啊,平时就懒得很,让你多学点礼仪的基本功,偏爱偷懒,稍稍一站就撑不住了。”竹琴微微一笑,嗔道。
兰笙嘟着嘴巴,调皮地在竹琴腰上一挠,顿时痒得竹琴缩到一边。
“嘿嘿,姐姐,这下你不是也动了吗?没人在这儿,没必要那么紧张,放松点。”兰笙蹲了下来,两只手撑着下巴,秀美的峨眉淡淡蹙着,细致的脸蛋上有种浅浅的忧虑,望着离宫正殿,目若含春。
“哎哟,我的小妖精,这是有心上人了吗?快跟我讲讲,是哪位英俊潇洒的年轻才俊哪!”竹琴顺着兰笙的眼神看向离宫正殿,在背后嬉笑道。
“姐姐,没有,你别……别胡说。”兰笙一张小脸如新月生晕,双颊泛红,说不尽的娇羞。
竹琴比兰笙大一岁,于男女感情体会更深,一见兰笙这副模样,便知道她一颗芳心早已许给他人,嬉笑之际竟生出一种黯然的情绪来,叹道:“妹妹,你中意一个男子,本是一件极好的事。只是你要切记,有些人是你不能喜欢的,就算喜欢也没有结果。你若爱上了不该爱的人,就尽快死了心,免得到头来伤了自己。”
兰笙天真烂漫,根本听不出竹琴语气里的自怨自艾,低声问道:“姐姐,你是说郡主吗?”
竹琴淡淡一笑,不置可否。
“唉,郡主身上的伤好治,心里的伤才最难愈合。说来真是可怜,辛辛苦苦地追到武炼峰去,却没成想那个肖公子,竟然是个杀人如麻的狂徒,一个背叛师门的伪君子。”兰笙叹道。
贝齿轻咬下唇,竹琴打断兰笙的话,说道:“你别这么说他,公子他不是那样的人。”
“公子”两个字足以说明一切。竹琴服侍过肖遥,直到现在,她依然还当自己是肖遥的侍女,只要肖遥还没死。
“姐姐你,唉,知人知面不知心嘛。”兰笙还想再说几句,见竹琴脸色不悦,吐了吐舌头,悻悻闭嘴。
这几日,从江北传来的消息很多。
千年宗门被灭,上到宗主,下到弟子,大都罹难,只有少数几个幸运的弟子逃出生天。
这其中,便有被招贤馆选拔送往武炼峰的笑笑和丁一白。
据丁一白所说,他醉酒醒转之后,撞见肖遥满身是血从鼎剑台上走下来,跟他一道的还有一个白衣胜雪的公子,和一个痴痴傻傻的黑大个儿。
事后证明,白衣公子乃是隐龙先生楚寒衣,黑大个儿正是破军翼寒山。而鼎剑台上,尸横遍野,血流满地,四殿教习和众多弟子被杀。
后来传言更多,有的说肖遥和楚寒衣是师兄弟,进鼎湖剑冢就是为了里应外合,灭门之际还将独心鼎和掠星断剑一并掳走。有的说肖遥和他那个神秘的师傅,为了向剑宗复仇,偷入火凝洞禁地和疯王宝库,复原掠星古剑,杀了剑心四殿的人,楚寒衣和翼寒山前去是为了捉拿肖遥师徒二人,现在已被云焕处死。
几乎整个九州都在议论鼎湖剑冢被灭的事,各种版本的流言一多,实在真假难辨。
但竹琴坚信,他们嘴里的肖遥,都不是真的。她了解肖遥,从第一次见他的时候,就知道他是怎样的人。
骏业城外,三军帅帐之中,一盏松油灯仍然亮着。
天已大亮,但这座大帐里的灯却没有吹灭。
一个身着白袍铠甲的将军掀开帐帘走了进来,躬身道:“参见大都护。”
“是秦兮呀,快起来。”辰澈揉揉双眼,伸了个长长的懒腰,笑着招呼道。
江左虎臣秦兮,本就是个英俊男子,穿上铠甲的时候更加英气十足,直起身子,瞥了一眼桌案,上前将松油灯吹灭,退回到原本站立的位置,关切地询问:“大都护又熬夜研究阵法了吗?”
“睡不着,就随便想想。肃州与华州的这场仗打到现在这个地步,是时候轮到我们出手了,该想个万全之策才是。”
辰澈淡淡一笑,神色疲倦。
秦兮沉声道:“大都护的身体不光是自己的,而是江左子民的,卑职请大都护千万保重。”
“你多虑了,秦兮,我身体好着呢,你可以告诉江左的子民,让他们也放心。”辰澈一双眸子恢复了往日的神采,眼神如狐狸一样机警,笑着打趣道。
“对了,我让你打听的事,如何?”
“打听到了,应该还活着。”秦兮答道。
辰澈长长的舒了一口气,摆摆手让秦兮出去。
因为一个人的死活,辰澈已连续三个昼夜没有合眼,现在,他只想好好休息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