凉州与左江交界的两断山,乃是北进锁龙关的第一道要塞。北阳城方圆三百里的地方,九州人习惯称之为天趾,意为“天子脚下”。这块不大不小的地盘,与四周被内海包围,更像是一座孤悬在九州心脏处的岛屿。
两断山,顾名思义,“一刀两断”,中间有一条天然形成的峡谷,通往天趾地区的九州首府北阳城。云垂帝国的皇帝们在选择都城的时候,着实费了不少功夫,才找到这么一处天造地设的所在,既位居九州心腹,又险要难攻,北阳城或许不是天下第一坚城,但绝对是全天下最难征服的城池。
横亘在两断山口的,便是天下第一雄关,锁龙关!
锁龙关下那些可歌可泣的往事,多得让人十天十夜都讲不完。
无论是北戎南下的雄兵,还是勤王的十八路烟尘,亦或是更早以前,左江的那场轰轰烈烈的红衫道起义,都在锁龙关前付出过代价。甚至有人说,如果不是锁龙关,红衫道早就窃取天子神器,九州朝代更易了。
峡谷有风,名唤风岚道,峭壁如刀削斧凿。岩壁洞穴密布,可藏精兵十万。北戎蛮兵占据北阳城后,曾在此处设伏,十八路勤王烟尘损兵折将过半,埋骨八万余人,战况惨烈,至今仍有枯骨曝于白日下。
岚者,雾汽。风岚道上,常年大雾弥漫,即使来自北戎沁凉草原的风常年嘶吼,依然对这些粘稠的雾汽无能为力。
披着及地大氅的男子就在这粘稠的雾汽里穿行,头发梳理成高高的髻,一丝不苟地束起。雾汽扑在头发上,一头湿漉漉的露水流得满脸都是,顾不得去抹。
男子的额头已经有了白发,肤色黝黑,却没有一丝皱纹,眼窝深陷,一双眸子格外醒目有神。
任何人第一眼看见他,都会惊讶,因为他的双脚行走在峭壁上,整个身子弯成弓形,双手像触手般吸附在岩壁上。
脚下是一双普普通通的靴子,左江寰舟城的裁缝铺的瞎裁缝花了三天的功夫才做好的一双靴子。
千层底,双层帮,每次男子要来这个地方的时候,就会买一双新靴子换上。到下一次来的时候,往往已经穿烂了,刚好再买一双。
而这次,男子把那双旧鞋放在瞎裁缝面前的时候,至少还是七成新,瞎裁缝摸着鞋帮子的时候,脸上的皱纹次第舒展,掉渣的死皮簌簌落地。
一双七成新的靴子,鞋底和鞋帮拆开,能节省很多布料。
这个月,是男人第三次风岚道,靠着出众的感知力与视觉,终于对路线熟悉了些。但如果不是有一根藤条从上面垂下来,他仍然还是一只无头苍蝇。藤条很细,不足以当作攀援的抓手,但可以指引方向。
如果一个人想藏起来,也许整个九州,没有比风岚道更好的地方,在不计其数的洞穴里一猫,只要不主动走出来,恐怕找上半年也找不到。
男子擦了擦脸上雾汽凝结的水珠,抬头望着愈加粘稠的云雾,埋头继续往上爬。男子知道,沿着藤蔓,他就可以见到那位一直活在传言里的人。
一个月见到三次,已不算少,可男子连他的面孔都没看清。那个人总是被一团雾汽笼罩着,从头到尾只有一个声音。
可今天不同,男子有种预感,他一定可以见到本尊。前两次来风岚道,都是因为一个名不见经传的小子。中年男子第一次听到那个名字,就是从那团雾气之中。之后关于他的消息更是被列为级别最高的“甲子”。
大氅上传来湿润的感觉,有种阴冷的感觉。向下一看,已然深不见底,从谷底上来已经很高,温度越来越低,男子的牙齿开始发颤,印象中,爬过头顶那块石头,就能进入洞穴。
没有烈阳之气护体,即使身体素质再强,都无法在湿冷的雾汽中坚持太久。男子一把抓住头顶凸出的岩石,脚下发力,准备一跃而起。
“息虎,你不必上来。”头顶的云雾中传来一个苍老的声音,每一次发音声带都像被撕裂,“呲拉呲拉”的听起来很是难受。
像是在耳边,又透着一种悠远,仿佛在云端。
“大人,这一次的消息十分紧要,还是向您面陈为好。”名叫息虎的男子恭敬地答道。
出于隐秘的需要,黑冰台大部分的人都不为人知。但为了在武林之中保持着一种适度的震慑,少数几个顶尖的杀手,会被允许把自己的名字留下。
“息虎”,便是其中最令人闻风丧胆的名字。每一个州郡,都有文臣宿将死在他的手上,每一次除了他留在留在地上的名字,再无蛛丝马迹。
“息虎”这两个字,都不算笔画简单的字,但每次杀完人他总能从容不迫地写完。笔力雄健,实可比肩天下一流的书法名家。
不同的是,文人以墨书,刺客以血书。
有一次,他要去杀一个身经百战的宿将,提前送去了黑冰台的冰笺。
那名宿将身边五千铁甲环伺、十几名武道高手贴身保卫,躲在精钢锻造的密室之中,息虎仍然让他的头颅准时落地。
没有人知道息虎是怎么做到的,对这个黑冰台的顶尖刺客来说,在冰笺发出去的那一刻,人头便注定落地。
在这世上,息虎想见谁,就一定能见到,即使是北阳城里被中原王控制的傀儡皇帝。
但洞穴里的那个人不同,他的身份是山柱。山柱不是柱子,而是一个人,刺杀、情报天下第一的神秘组织,黑冰台的首脑。
黑冰台的历代领袖,都被称为山柱。而这一代山柱,更是历代最为神秘莫测的一个。掌控黑冰台三十余年,筹划了一系列九州震动的刺杀事件,却无一人知道他的来历、他的样貌。
即使是七大金字号杀手之首的息虎,也只是有过两次站在他身前十步说话的机会。这两次,息虎带来的消息都是关于一个人。
“是什么消息?”那个苍老的声音再度响起,像从云头俯视。
息虎手脚并用,紧贴着陡峭的岩壁,小腿发酸,上臂传来一阵酸麻,但在这个人面前,不得不强行保持镇定,答道:“是江左的消息,可靠情报,辰澈将偷袭肃州后方,趁机扩大地盘。”
息虎说出这句话的时候,心中是有一丝小得意的。可以肯定,他绝对是黑冰台中第一个把这个消息上报的人。此刻,北越、肃州或者九州任何一州负责敌后打探的影斥们,恐怕还都一头雾水,搞不明白辰澈为什么突然消失。
“好。”苍老的声音没有一丝激动,听起来似乎还有些索然和失望。
“我们是不是要有所行动?”息虎试探地问,“这场战事牵扯越来越广,最终的走向势必会影响九州的局势,我们应该早做准备。”
黑冰台的人,不光是刺客,是探子,更应该是战略家,具备不凡的眼力。
可云雾深处的那个人显然不这么想,略含责备地说道:“息虎,你作为金字杀手之首,这种银御使者就可以完成的任务,不值得你亲自去做。”
“可山柱大人,我的任务……”息虎欲言又止。
作为黑冰台最顶尖的金字杀手,首先要做到的就是服从。饶是如此,几个月来跟着一个窝窝囊囊的小子,早已让息虎很不耐烦。
“你的职责是看着他,保护他。你要记住,这是个很重要的任务。”
七名金字杀手,就算是当今皇帝,恐怕也不过就是这样的规格。
一个根骨有限的穷酸小子,到底能有多重要?
息虎想不通,永远都想不通。
“回去看好他。”云雾里的那个人,轻声下达命令,随即湮没在呼呼风声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