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九羊羔疯
你跟我走吧。
梦茵做了一个很深的梦,她遇到了自己。自己还能不认识自己,那个人一点也不是相似的自己,很大很大的出入,像个魔王。但又是自己很熟悉的自己,除了面貌身材不像,其他的什么都一模一样,呼吸神态气味动作,所思所想也非常温和。他(她)说,你跟我走吧。
我为什么要跟你走?我跟着你要到哪里去?你是谁?
梦茵没有这么问,她是探索梦法的,知道这么问一定没有答案也不是自己的风格,她说,我有三个底线,你知道是什么吧?
不知道。
回答得很诚实,对于不知道的一般回答都很诚实,知道得一知半解和蛮有把握的才会不正面分解而是跳跳跃跃的故作轻松。
你应该是另一个我,可你竟然不知道,那我告诉你吧,是圆梦大法、梦不针头和掐肉。
怎么说?
我的梦是圆形的,虽然圆却柔柔的没有闭合,除非力量破坏,没有人进来可以走得出去,我自己也不能。我不是造梦的,已经和梦合二为一,我自己成了梦。梦不针你应该知道的多些,梦界的武器,也是身边的武器,出自于梦界的卧牛石,那其实不是普通的石头而是梦托石,你一定不知道,我曾经滴过血在那里。掐肉我只掐手臂上这一块,掐了就疼,连续掐三次我就死了,什么都不会存在了,就是没有梦也没有活的时候。
为什么说这么详细?
就是不跟你走的决心,我不会跟你走!
然后梦茵退开三步,把右手搭在左手的手臂上。
其实梦茵没有说实话,她告诉自己不能说实话,是自己又不是自己,这样的一个人闯进梦境来一定不是好事,觉得有什么东西把自己阻挡住了,是压力又不是压力的一层膜。好像失去了和外面的连系,这个外面是真正的外面,觉得平庸苍白无法振作的那个时候。
在自己的内心,内心世界里也有里面外面,她现在是退倒了自己的里面,拿自己的外面和这个自己来抗衡。
我不会拿你怎么样,最好还是跟我走吧,我们另立天地,一生甚至很多生都可以逍遥快活。
看梦茵言语决绝,行动上扣住了自己的命门,魔王就好言安抚。
我没有快活,我不要快活,快活都是骗人的,是叫人失去平静的荆棘和陷阱,出是出得去回却回不来。以为自己曾经到达过,以为跨一大步就险险地依然故我,那根本不可能,我有过这个经验。
梦茵曾经退步过,退了很多步,是耽于心灵的欢乐。因为有那些旧影子在,发现欢乐并不是欢乐的时候百般余力地想回来,却发现比原先走得路更长更不容易,影子只是一些影子,反而成了坏事,旧迹长成了城堡,必须绕开才能和自己重逢。
或者说我以为的是那样,有了目标,循着方向用功就万事大吉了。绝非如此,一步一境,步步有步步的体悟,溅起的尘土都是海浪。很多年后就算是齐平了,看看,以为的目标不是这个到达的目标,有着相当的距离。
自己的想法都靠不住,别人说的画饼和梅树更别提了。而且欢乐愉快在身体是越喂胃口越大,越喂欢愉就越深,永远满足不了。心的快乐很浅,用不着永恒,悲愤怨苦和欢欣娱乐都过了在于一个清水照彻素面朝天,它不过就是一个翅膀,要飞翔的。它有它自己的道理但没有独立的道理,不能敛不能张就不是翅膀,不能载着身体振羽高翮几等于废物。
心不能骄纵身体也不能无事生非,是有事应事。蓬勃之时事多寂索之时事少,是灵的事情,全身全心漫天搜寻一朵花开一朵云来的事情。等这个字的意义就是敬伏下来寸心存求,上下交互但求发动。
要的是古来的道理,也是今存的道理,万古而常新,无迹而处处,你看到了它它就看到了你。
魔王深深呼吸,深呼吸的时候身体显示出一幅骷髅的形状来,白骨宛如玉石做的,更像一套盔甲。他很年轻,不由自主就显示出年轻来,面对梦茵的古老无所适从,有些怯,但没有改变主意。
咱去人间。
梦茵立即回绝了。
不去。人间是很好,简直好得不得了,生活本身有无穷的魅力,一切的机端也都发祥于那里,可是你应该知道的,看过了一次人间,不管在前在后只要你用心生活过几十年,都是一样的。知道太初怎么活着也知道要来的是怎么活着,又去,还不是最后要走现在走的路。
那就放下一切,只生活在生活之中,生老病死从容而过的那一种。
我怕是你并不理解你所说的意思,梦茵继续驳回,生活本身并不容易,就算不看天不看地只看那火热沸腾的生活,也还是要身不由己的。我说的生活不是不好,但也要不同程度地忘己。
有很多人关注黎民顾念苍生有很多人为官清正开疆拓土,有很多人刚直不阿为国为民为公义有很多人功在当代福泽后世,有很多人安分守己心存善念有很多人匹夫有责位卑忧国,有很多人上孝下育有很多人乐于助人,活着大多数不是为了自己,只为自己苟且地活着不如不活。
那是掷地有声磊落光明的活,虽然不知道身外心外还有其他的事情,但泰山鸿毛当知孰重孰轻,我们先走了一步,就要探明白一些事情,绝不肯半途而废。
梦茵没有说她做过丫鬟,是一个不错的丫鬟,模样虽然不算很周正,但安于天命乖巧和实诚,一心一意跟随小姐,听老爷和太太的话,做什么活计也不惜力气,很叫人省心。
小姐很美,但小姐有羊羔疯,她没有。她暗地里可怜小姐,照顾小姐很是周至。
知道小姐有这怪病的只有小姐老爷太太和自己。
小姐知道自己有这病常暗自抹泪并发誓永生不嫁,她没把绿珠当外人,但预感到将要发病的时候就关起门来,任谁也不见。小姐的预感很准,次次应验,她的所谓预感就是等病和期盼着病来,果然就来了。
虽然关起门来,也只是一个态度,小姐出入的地方的门都没有门栓。
这是家里独特的门规。
小姐大门不出二门不入,镇日秀楼上绣花。绣的花出奇地清奇和错落,那些花和蝴蝶和鸳鸯和云彩和阁亭是飞上去的而不是秀上去的。
只有一次没有预感就应验了,不是小姐的预感是老乞丐的预感。
这个老乞丐是个老妇人乞丐,很少见。由于众所周知的原因,女人很少为丐,为丐也丐不了多长时间,这个老乞丐竟能一直为丐。
上门行乞,在太太的授意下已经把一些食物还有一点银钱给了她了,她却说要看看小姐。
不能看。
乞婆古古怪怪地说,我就看一眼,看一眼小姐的病就好了。
太太拿眼剜绿珠,绿珠说,不是我说的。
从那一座楼来到闺阁的这一座楼。
那时大屋分成两层,就是楼了。
有的还是半楼,房内搭一梯子或者建个步梯,来到阳台似的外面。
或者外面是围着阁楼的一圈阳台,晴时看风,雨时看雨。
下那座楼的时候小姐还好好的,太太绿珠乞婆上得这座楼来,发现小姐已经躺在地上口吐白沫浑身痉挛,急得太太喊楼下的老爷,你快上来。
莫要谎,莫要谎。
老爷上来之前三人已经把小姐抬到床榻上,抹净了嘴角脸上的沫子,头发虽然还贴在脸上,但呼吸已经平静下来,一点也没有疯癫的样子。
这样,小姐的病就能除根了。嘴一边说着一面从怀里掏出一块脏兮兮皱巴巴的已经看不出是白布的白布,掖进小姐盖着的被子里,说,三个时辰后取出来,小姐的病就彻底好了。
又要留食宿又要给银钱,乞婆一概拒绝,弓腰塌背地走了。
小姐足足睡了三个时辰。
从那天起小姐的病真的没有犯过,老爷着了人四处打探乞丐婆的踪迹要隆重谢恩,却是十乡八里没有任何人见到过和听说过,就不了了之。
小姐病好,那块脏布就变成了白净的素绢,怕见物勾人,绿珠就藏了起来。太太老爷也没有问过这事,或许早忘了,或者类似于药引子用过了就消失了吧。
绿珠经常把玩,有时在置于枕边就睡着了。
梦频频袭来,里面一清秀轩昂男子说,今收你为弟子,挂个名罢了,教你一套功法将来有大用,你依法修习就是。
男子的话不是无头无尾,是他说话的时候,绿珠手中正握着那块绢布,上面出现了一些字体和图像,让她照着白绢练习。
三年后,男子又来,梦中说,入我剑梦家族,你从此就叫梦茵吧。我会带你去一个地方,然后再带你去另外一个地方,不要大惊小怪就是了。
已经见怪不怪了,这是心里的话,也是梦中对答的话,具体到底说没说过,现在想起来没有一点的真实。
先去的梦界。
“这里是梦界,这次带你来,以后你能不能来全靠你自己了。”男子说。
不辩黑白没有方向,黑也辨识白也有影,脚踩在地上如同被提溜着飞,自己也想这么飞,但又是一步一步的,不在于走而在于去哪里。要山就有山要水就有水,都很节约空间,或者不同的空间拼凑起来,树木躺着生长,一只黑色白颈的雀儿一直在飞但没有飞多远。花儿的鲜艳都裹在气泡中,远处有散步的兽,闪身就走掉了,有一只大鸟披着灰灰的硬皮身上长着长长的铁刺,停下来就腐烂了,那边的天空有一阵子模糊。
梦界的地界不知道有多么大和多么小,围绕着一座铁塔山。往那里走,山反而越来越小,走到近前是一块床形的大石,四边高起中间卧下去,像个不起眼的浅水池塘。颜色黑中有红,看起来泥一样的软,但感觉硬到骨头里。
仔细看看,这就是梦界的梦托,叫卧牛石。
卧牛石?梦茵恍惚听人说起过,但一时想不起来,就放弃了。或者说,梦界什么都是自由的,是梦自己流淌流到哪里算哪里,自己根本做不了主。只在事后想起的时候才添油加蜡地进行了补充,也许不是那个意识,只是为了连贯才给自己一个说法。
卧牛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