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和新娘告别了刺客的魂灵之后,我们仍然有所慨叹。我们以为,即便是大英雄,包括最勇敢的骑士或刺客,也仍然具有普通人的一面。没有丝毫的软弱、犹疑、胆怯的人,几乎是不存在的。——除了天上的神兵神将。我们还觉得,鬼魂的话,有时候真的比人话要贴近实际。
接下来的一天,我和新娘所到的地方,几乎是一片大平原,只有很低矮很平缓的小丘山。我和新娘都特别喜欢这样的地形地貌。于是我们带着几分雀跃的心情,一会儿快步走,一会儿慢慢晃悠悠。小山丘上有各种花草,而以野杜鹃为最多。花草的每一种姿态,都是相对定格的舞姿,是呈现美感和风情的。田野里的麦子也超过膝盖高了,那麦浪像水浪一般的柔情和美丽,不过,麦浪还预示着丰收的希望呢。那荡漾着的绿浪里,饱含了农人的憧憬和期盼。沟畔之上河水之边长满了柴草及高高低低的多种野草,没有花儿那么妖艳,但给人的是清雅素淡的美。一会儿,一座木桥呈现在我们眼前。我和新娘这辈子的人很少见过木桥,便觉得有点好玩。我在前面走,新娘心里惴惴的紧跟着我。走过这座木桥,一个村庄便展现在我们眼前了。我们看见了远处好多的房舍,有的聚集在一起,有的则散散落落的,成了大地的漂亮的点缀。这地带道路旁边没有山石,土地也似比较潮湿,于是我们想借人家一两张板凳,休息一会儿。
我们走了两箭之地,到达了一户人家的门前。门前有一座偌大的敞篷,简直就跟房屋一样能让人好好地休息休闲,只是少了围墙和门窗而已。偌大的敞篷下,摆放着一张长桌子,长桌子的四周不太齐整地放着五六张长板凳。这长板凳正是我俩目前所想见到的东西。长桌的左边紧靠桌子处,坐着一位老奶奶,看上去个子不甚高,偏瘦,但显得比较矍铄且精明的样子。
我对老奶奶说:“奶奶好!我们是外地的客人,走路累了,想到您家门口借张板凳坐一会儿,歇歇脚。”
老奶奶反应很灵敏,道:“你们自己端凳子吧,或者凳子不动,你们直接坐上面就是了。凳子坐不坏的,你们坐上面,把上面的灰尘擦走,我家还要谢谢你们呢!”
没想到老奶奶这么伶牙俐齿的,甚至还带点小幽默。于是我嘴里说着“谢谢奶奶”,手就端来了一张长凳子,跟我的新娘坐下了。——在当时,有时候也不是席地而坐的。
我们刚坐定,还没有呼吸几次,一条中年汉子从屋里走出来,朝我们一看,马上开了口:“我已经听到了,两位客官是远地的客人。——来得正好,请也请不到。今天你们到我家来,一是歇歇脚,二是吃顿顺便饭。——刚才我说了,来得正好,你们昨天来,我还不在家,昨天我被官府的捉了去了。你们明天来,我家的酒肉也会被吃去大半了,我也就不好意思留你们吃剩饭菜了。所以我说,两位客官今天来得正好。”
我们想:这位大概就是男主人了。至于他想留我们吃饭,也许是人家的客套话吧,我们还是不能轻易从命。于是我说:“哪里话,来贵府坐板凳,已经够打搅的了;哪里还敢留饭,那更让我们不好意思了!”
男主人说:“二位可能还没完全听懂鄙人的话吧。我留两位,确实是有我的道理的。两位在这里,增加了人丁,增添了喜气。你们不知道我经历了什么事。我留两位,一来帮我高兴,二来把我的经历讲给两位听。两位就不要再推辞了。再推辞,就是瞧不起俺苏老三!”
哦,我听出来了,主人家姓苏,刚经历了什么喜庆之事,人很豪爽,非常好客,所以留我们吃饭。于是我说:“既然苏先生盛情相留,那我们就从命了。真不知道怎么感谢苏先生。”
主人道:“我真担当不起客官‘先生’的称呼啊。不瞒两位客官说,也不怕两位客官笑话,鄙人实在是一个粗人,识字儿很少。如果我知书识礼,见过大世面,昨天也不会被官府捉了去的。”
我说:“被官府捉了去?怎么会那样的呢?”
男主人:“待会儿,俺慢慢讲给客官听。俺再去忙一两个菜,客官坐会儿便是。”
接着,女主人出来了,高挑挑的,笑盈盈的,没有说什么话,只是给我们每人送来了一木碗茶。
我和新娘慢慢呷着茶,望望门口的土地和庄稼及远处的小山丘。我们又走到他屋后瞧瞧。不瞧不要紧,这一瞧,真叫我们看着了一个欣喜:原来主人家的屋子后面的园子里竟饲养了那么多的鸡鸭鹅,实在难以数清楚,大概共接近两百只。哎哎,这也至少算得上是一户小康之家吧。
我们更觉得这户人家大方而淳朴。自从我和新娘出发旅行至现在,我俩遇到这种好客的人家也有数次了,这既说明民风之好的地方甚多,也说明我们的运气不错。
不多久,好几样佳肴都端上桌子了,男主人还捧来了一大木桶自家酿的酒。
开饭了。主人劝酒。我俩还是跟以前一样,有言在先,只饮一杯,不能再添加了。主人爽快地答应了我们的请求:快饮慢饮,多饮少饮,客官自便。
我们吃着鸡鸭鹅等好几种菜肴,慢慢地品味主人的佳酿,我和新娘都觉得味道实在很好。主人一气饮下了一桮,开始讲述他这两天的经历,以及再次详细说明邀请过客参加他家宴的理由。
“昨天,起大早,”男主人打开了话匣子:“我到集市上去卖鸡蛋鸭蛋。——太多了,家里吃不了。我挑了两箩筐去卖,我价钱稍稍便宜一些,买的人很多。不多久,我便全部卖完了。我挑着空箩筐,晃晃悠悠向家里走。哦,卖完鸡蛋鸭蛋之后,我吃了两个烧饼,喝了一碗豆腐脑儿,算是早饭。我走啊走啊,走到西边大桥口,忽然,有人鸣锣高喊道:‘皇上马上就要经过此地了,一切行人均赶快避开’!——后来我才听人说,这叫‘警跸’,在皇上经过此地之前,由宫中的宦者令及相关人等戒严清道,禁止一切行人通行。当时,我左右两边都无法躲避,我就顺势走下了沟坎,躲到大桥底下去了。我在大桥底下站了一会儿,渐渐的什么声音也听不到了,我就想,现在可以走了吧。于是我从桥底下上来,准备过桥回家。那晓得我一走到桥边,皇上的车马就走过来了!那高大漂亮的马,那高大华美的车,把我吓得牙齿打颤,两腿发抖。只听到一个大概是太监的人尖声尖气地大叫道:‘大胆刁民,竟敢阻挡御驾!来人啦,快把此人抓起来,交给廷尉,斩!’一听到个‘斩’字,把我吓得魂都不在身上了。后来,我就被两个武士绑了起来,带到官府,等待处斩。到了官府里,我就跪下来。——到官府里要跪下,这个道理我还是懂得的。台上的官大人惊堂木一敲,叫我报上姓名,家住哪儿,为何阻挡圣驾。我只好如实回答姓名住处。我说,小人确实不懂什么规矩。我听到喊御驾将到来,我吓得没地方躲,就躲到沟坎的大桥底下,而后,什么声音也没有了。小人想:圣驾怕早已经过了吧,我就从桥底下爬上岸,一到岸上,就看到圣驾快速而来,接着有人大声骂我,把我捉了来。小人确实不是故意使坏,望大人明察!官大人问:‘圣驾出京,先警跸,后圣驾出行,这个你懂吗?’我回话:‘小人确实不懂,没经历过这样的大事。只以为警跸的同时,圣驾就过去了,所以我从桥下出来……’官大人说:‘算你今天运气不坏,圣上的骏马没有受惊失控,圣上龙体安然无恙。如果你惊动了圣驾,让皇上的龙体受伤,哪怕是轻微的伤,你今天就要脑袋搬家了,明年的今天就是你的祭日了,你懂吗?’我连连回答,小人明白。接着,官大人只判了我罚银十两,没有鞭笞我,更不要叫我坐牢,当即放我回家了!哈哈,我很快就到家了!——十两银子,太小意思了,对我来说,九牛一毛!这叫大难不死,逢凶化吉。来!两位客官,喝!”
我和新娘都饮了一口酒。女主人也面带微笑,饮了一口。
接着男主人又兴致勃勃地说:“您两位客官知道那审讯我的大官人是谁吗?”
我们当然不知道,用询问的眼光望着他。
男主人像解开什么特别重大的谜底似的,说:“事后我才知道,那大官人就是廷尉张释之大人!”男主人又向我们竖起了大拇指:“张释之大人,好官,爱民如子,不耍威风,不乱惩罚人,义道!”
因为男主人的兴奋,女主人的欣悦,我和新娘都吃喝得非常的愉快。主人的心情总是连带到客人的心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