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去秋来,邯郸城内落叶金黄。北风一吹,冬雪覆盖,天地间又是白茫茫一片。正月底,春寒料峭,行人仍是穿着冬装,斜阳西下,人影悠长,余辉当空,温润如画。吕不韦闲来无事,又去邀约孙垒夜食。自从去岁纳赵姬为妾,吕不韦便是常居邯郸,与孙垒等人来往更是频繁,情分日深。
出门未走多远,听得街边吵嚷,吕不韦凑了过去,随行侍从跟在身后,小厮则已跑上前去看了。
只见一群官吏,正命随行役者拆门封户为墙。屋主则是不允,拦住不许拆,又喊又骂,状若发狂。
“律有不得啄墙私开门户。尔不知乎?”
一魁梧吏者,大声喝问道。户主亦是身材高大,瞪眼高声喊:
“我开个门方便进出,碍谁家事?尔等非如此胡搅蛮缠?可知我是谁?信不信我收拾尔等?”
“哼,不怕风大闪到舌头。未罚尔,当庆幸尔妹夫面大。”
“少攀扯我妹夫。莫欺负我等市井之人。平阳君家私开院门少乎?尔等何不去拆?何不去砌墙?”
“尔亦知人乃平阳君。赵国是谁家之赵国?平阳君,岂是尔等市井之人可攀扯!”
“我亦姓赵!”
“国姓之人多如牛毛,莫非满街开门乎?”
“哼!看谁敢动吾门!”
双方拉扯,一时混乱,围观之人起哄吆喝,如看戏一般。吕不韦默然退出围观人群,走去东门。心中只觉好笑。拐弯看到东门,还未走近,只见孙垒迎面走来,忙摇手招呼。孙垒亦是瞧见吕不韦,笑着摇手以应。两人走到路边说话,侍从与小厮站在一旁。听说只是夜饭,孙垒便是推辞改日,吕不韦问何因。孙垒笑道:
“与桃花楼主有约!”
“如此,晚些去便是,我等先吃酒。”
“我急。”
“何急之有?又非初识,老相好矣,何必急之。”
“吕兄有赵姬在侧,自是不解我等粗人之急。哎,汝亦与楼主有旧,休笑我!”
“何敢笑孙兄。稍晚点去,亦叫楼主急上一急,岂非别有味道?”
“善!听吕兄之言,受益匪浅。走,先吃酒。”
两人笑呵呵并肩走去酒肆,街上行人熙熙攘攘,黄昏里,各色服饰争奇斗艳,各地话语嘈杂混淆,已有店铺点起灯火照亮。
路过家饼屋,吕不韦望见一高大少年,身穿秦国服饰,举止文雅,面容憔悴,身旁随一瘦弱小厮,十分奇怪。孙垒见其走过了,仍回头看了又看,便笑道:
“吕兄不识此人乎?”
“不识。”
吕不韦如实答道,看向孙垒面露询问之色。孙垒笑道:
“其乃秦国质子。秦太子之子也。”
“哦!”
吕不韦不禁哦一声,回头又看,只见秦国质子正把手中饼掰开,递于随行小厮分食,好奇之心愈甚,忽觉此货当为我所用也!心中一时火辣,萌生奇异之想,无数念头闪现。
在酒肆内坐定,灯火明亮,温酒暖身。吕不韦心念仍在方才所遇之上,向孙垒问秦质子之事。孙垒见吕不韦好奇,便随口讲来。推杯换盏间,吕不韦听的心头火热,奇异之想愈发分明,直似开了天窍,望见未来荣华。孙垒见其色异,便是问道:
“吕兄何以忽奇此人?”
“不怕孙兄笑我。秦人质于邯郸,我早知。然从未有今日此时之想也。今日一见此子,心中忽然翻涌,顿觉此子奇异也。”
“何异之有?”
“其分饼于小厮。”
“少年之玩乐耳。”
“其人雅而面憔悴。”
“为质异国,少礼遇,自是憔悴。身为王族,自幼养尊处优,温书写字,自是雅耳。”
“依孙兄之见,此子无所异也?”
“然也。其非但无异,反是不如常人也。”
“何以见得?”
“即便常人,身为王族,亦足以在邯郸城内享乐不尽。然此子穷困潦倒,与小厮分饼于路,何其愚也,尚不如我等。”
“孙兄所言极是。我敬孙兄一杯。”
“敬吕兄。”
“我有一事,尚请孙兄帮我。”
“何事?”
“我欲结识此子,以为来日富贵。请孙兄与我寻人引见。”
“结识此子何来富贵?吕兄饮醉乎?”
“非也。不韦不及孙兄,掌一国之门,衣食无忧,贵不可言。不韦一日不作,一日无食。若结交此子,待其归秦之日,不韦必可沾光,得其好处。”
“吕兄非常人,化腐朽为神奇也!果有此等好事,此子居邯郸数年,何以无人近乎?我劝吕兄莫与此子结交。秦人奸猾,心肠狠毒。吕兄枉费钱财事小,粘其恶运事大。”
“不韦投机取巧而已。若事不可为,自是退避。只是此间不韦心念旋起,奇痒无比,望孙兄相助于我。”
“他日背运,莫赖我今日未劝阻。”
“何赖孙兄,请助我!”
“吕兄莫行大礼。子我兄弟之间,劝过之后,自是遂汝心愿。此事甚易。我有好友,乃质子府吏,引见而已,甚便宜。”
“如此谢过孙兄。我再敬孙兄一杯。”
“哎,不必如此多礼。我不能多饮。少饮助兴,多饮不举。不韦莫笑!未曾有乎?”
“有,有,人同此理,岂能外乎?”
“哈哈哈哈,不如与我一同去会楼主!”
“岂敢!”
从酒肆出来,街上灯火阑珊,夜寒袭人。孙垒又拉吕不韦同去桃花楼,直言又有美人新来。吕不韦却要先去质子府看一眼。孙垒拗不过,特意绕路走去青石巷,到秦质子府跟前,又说起无头案来。
当夜值守吏皆与孙垒相熟,闻听吕不韦欲见质子,以为来日富贵,皆是哄笑,劝吕不韦莫费钱财于无用之人。孙垒却是帮吕不韦说话。见二人果然交情匪浅,并非说笑,众吏便放吕不韦进府,其佩剑侍从,贴身小厮却是拦下,留在门外。孙垒心系桃花,招呼一声后,亦是急急离开,向桃花巷走去。
质子府内,吕不韦随质子府吏,进到内院。府吏叫其院中稍待,独自进屋,与灯下看书质子说话。听说有人夜里来拜访自己,子楚睁大双眼,甚感意外。一旁伏案瞌睡小厮,起身睁开眼,摇起头来,半梦半醒。
“何人?”
子楚问。
“阳翟贾人吕不韦。”
府吏道。子楚摇头道:
“我不识此人。不见。”
府吏懒得多说,转身出房门,走到吕不韦身边道:
“秦人不见汝。走。”
“且慢,容我在此求见一二!”
“随汝。”
府吏言罢,吹起口哨,手扶剑柄,摇摇晃晃走出内院。吕不韦独立院中,夜色昏暗,不见星月,看着屋中灯光,吕不韦只觉心潮起伏,奇怪自己,何以早知秦有公子质于邯郸,却无所动,今日一见却是起念,不可自抑。一阵寒风吹过,吕不韦打了个寒颤,随即面向屋内灯光处举手施礼,高声道:
“阳翟贾人吕不韦,求见公子!”
屋内毫无动静。
“阳翟贾人吕不韦,求见子楚公子!”
吕不韦又高声求见。屋内仍无动静,倒是前院传来府吏一阵笑声。吕不韦听得面上一红,却是不肯就此离去。
屋内,子楚放下简策,侧耳细听前院传来之笑声,心中略有所思。一旁小厮又在瞌睡,头直点直点。
“吕不韦求见公子!”
听到外面又喊,子楚起身,离席走两步,又转身对在案前瞌睡小厮道:
“汝去睡。”
“诺。”
小厮迷糊糊应诺,起身从后门走去自己屋中。
子楚出正门,站在廊下,看着院中举手行礼之人,开口问道:
“汝何事?”
见出来说话之人,正是之前所见子楚公子,吕不韦心神荡漾,只觉走廊上公子是如此高大,背后摇曳灯光犹如神辉。
“阳翟贾人吕不韦,愿投公子门下!”
“我无钱养汝。”
“不韦愿献金以奉公子!”
“我小门小户,汝徒费金钱,无利可图也。”
“吾能大子之门!”
“且自大君之门,而乃大吾门。”
子楚笑曰。吕不韦大声道:
“子不知也,吾门待子门而大!”
子楚神色一动,心中升起一丝暖意,伸手延请道:
“先生请进屋。”
“诺!”
在屋内坐定,灯火下,子楚一改之前倨傲,倾身以问:
“先生请教我,何以大吾门?”
吕不韦舔了下干渴嘴唇,亦倾身凑近低语道:
“秦王老矣,安国君得为太子。窃闻安国君爱幸华阳夫人,而华阳夫人无子,能立適嗣者,独华阳夫人耳。今子兄弟二十余人,子又居中,不甚见幸,久质邯郸,即大王薨,安国君立为王,则子无望与长子,及诸多整日在安国君身边之兄弟,争太子位矣。”
“然。为之柰何?”
“子贫,客于此,非有以奉献于亲,及结宾客也。不韦虽贫,请以千金为子西游,事安国君及华阳夫人,立子为適嗣。”
听到此处,子楚忽退身,于席上向吕不韦叩头,颤颤低声道:
“必如君策,请得分秦国与君共之!”
“臣必成此策!”
吕不韦亦于席上退身,向子楚叩头,低声承诺道。
“我必分秦国与君共之!”
子楚与吕不韦二人,起身再相望间,皆是目中流光,神采奕奕。子楚心意高飞,似已秦国在握也。吕不韦心念坚定,决意作成此事。默然俄顷,二人忽相视而笑,宛若多年知己。子楚忽一抖衣袖,右臂压到案上,斜身冲吕不韦笑道:
“先生不必千金尽献吾父。秦国太子何患无钱乎?”
“公子之意?”
吕不韦初识子楚,不明其意,心中一面尽力揣摩,口中一面问道。子楚笑容更是灿烂,开口道:
“我车乘进用不饶,穷困之极也。千金于我一半,亦好结交宾客。”
“诺。公子,我随身有金,先献于公子。待明日,复多送来,以五百金为公子进用,结交宾客。”
“善!”
子楚看着面前五块亮闪闪金饼,两眼放光,恨不得立时起身,跑去桃花楼玩耍。
“夜已深,请公子安歇。不韦告辞。”
“我送先生!”
子楚从案上抓起金子,全揣进怀里,直把吕不韦送出质子府大门,看着吕不韦走远,方在值夜府吏注目下,转回内院。回到屋中,掏出五块金饼,竟是舍不得用。待明日换作钱,再去玩耍不迟。子楚看着金子,细想明日玩乐之事,口中垂涎,满面喜色。
回到家中,吕不韦散去侍从、小厮,独自在书房举灯清点家产。赵姬听说吕不韦在书房,便过来贴身嬉闹,非要亲热不可。
“美人勿扰。我有正事。”
“妾身非正事邪?”
“非也。美人亦正事!”
吕不韦说话,放下手中简册,抱过赵姬。赵姬小手翻动,解其衣带,兴起间,便在书房欢爱起来,待事毕,吕不韦叫赵姬回房先睡。
“夫君不倦乎?”
“不倦。”
吕不韦复又清点家产,心中算数,预作处置。赵姬发髻蓬乱,衣衫不整,却是未走,在旁复言道:
“妾亦不倦。”
边说边又伸手去吕不韦身上捉弄。吕不韦大感受用,又觉消受不起,股肉颤颤,只得又把简册放下,一把抱过赵姬,与其说话:
“我之不倦,其意在金。”
“我之不倦,意亦在精。”
“美人混说。今日,我有要紧事。汝且先去睡。”
“说与我听。”
“我今日,结识一位秦国公子。”
“秦国公子?莫非青石巷质子府里秦人?”
“正是。”
“何益之有?秦人皆狼心狗肺也,不可与交。”
“非也。子楚公子,高大威武,言行文雅,乃一代明君之像也。”
“莫非夫君有龙阳之癖?”
“小淫妇,敢拿夫君取笑,何曾见我有龙阳之好?”
“大淫贼,专门欺负小女子!”
“嗯,专门欺负小仙女!”
“夫君坏!”
“子楚乃当今秦国太子安国君之子也。来日可以为秦王。怎可言之无益?”
“子楚,有夫君所言之好?”
“当然。”
“安国君只此一子?”
“非也。安国君妻妾成群,有子二十余人,子楚乃其中男。”
“中男岂可继位。夫君莫迷了心窍。”
“非也。事在人为。我吕不韦,自有天佑,谋事必成!”
“何以为证?”
“我得汝眷爱,即是明证。”
“妾身想为夫君生子。”
“我日夜耕耘播种,早晚必有收获。”
“两年未有动静,妾身病乎?”
“两个年头而已,实不过数月,小仙女勿忧。”
“今次月事未来,许是已有孕矣!”
“哦!”
吕不韦闻言一喜,便是伸手去摸赵姬小腹,不想摸出美人尿意。赵姬手提衣裙,笑着跑出门去了。
书房中,吕不韦一呆后,呵呵轻笑数声,又是拿起简册。家中所存金不足百,钱只数万,欲得千金,必变卖家中田产,宅院,珠宝。阳翟老家,远水不解近渴,且阳翟田产宅院之价,远不及邯郸。一想到好不容易在邯郸置起之家业,明日便要拿出变卖,吕不韦是心如刀割,真疼也。嗯,细想,能拿出手,献于安国君之珠宝实不需变卖,带入咸阳便是。如此,亦少损钱财。千金,吾家破矣。正自心算时,赵姬又是转了回来,受凉小脸红扑扑,十分可爱。
“夫君,回房睡,我还要!”
“咳,小仙女呀,我方才一算,为谋子楚之事,吾献出千金,则以后无钱为贾也。若事成,则富贵自来。然若天不济,则必贫困也。若是,美人可还要乎?”
“不吸干夫君,我岂肯罢休!”
“果是小淫妇!”
“大淫贼走呀。”
“我再算算,汝先去睡。”
“何必如此心急?”
“天下之事,未有不急者。拖延则无所成也。且秦赵之争久矣,又加上党之变。若秦赵今年交兵,则吾之谋必增无穷变数也。惟抢在四月前,促成此事,方合天道也。”
“为何四月?”
“秦人经年开战,多在四月,故预估耳。”
“何以多在四月?”
“春耕已毕,农民有闲。”
“夫君果大丈夫也!我先睡,夫君快来。”
“嗯,必捣汝龙潭虎穴!”
“哼,来呀!倒要看夫君是龙是虎。”
听得从窗外传来俏皮话,吕不韦捻须轻笑,一时神清气爽,拿起简册,心算如电,尽又捋过一遍。
天明,吕不韦把家中所存数十金饼,数十贯铜钱各自装箱,搬上马车,驱车送到秦质子府,交于子楚,又言明意思,会尽早入咸阳行事。子楚虽频频点头,心念却在满箱金钱,与所想美食美人之乐中矣。吕不韦看在眼里,心中非但不以为忧,反以为喜。
一连数日,吕不韦变卖邯郸田产、宅院,贱卖铺中货物,将所得金钱,按数送于子楚,全其五百金数。其余则买女子所爱珠宝珍玩。若非需留家中日用,路途食宿之资,直要出尽所有。孙垒等友人皆为其不值。然碍于秦质子,又不便多言。
自得吕不韦献金,子楚摇身一变,风流起来,每日设宴请客,花天酒地,交好赵国王族,亦招揽侍从,食客,对外称吕不韦是其家臣,甚是推举。吕不韦忙于筹备赴秦游说之事,无暇分身,从未在宴席上露面。孙垒等友人为此,愈是为其不值。家中仆婢亦是多有抱怨。赵姬则是看好夫君,每日犒劳夫君,夜夜床上缠绵。吕不韦非但不累,反是天明愈发精神百倍,以赵姬为宝,在家得闲,便是爱不释手与姬相乐也。
二月五,吕不韦办妥诸多事宜,决定明日一早启程,前往咸阳。是夜登门拜见子楚,不遇,又寻迹至桃花楼,方是见到子楚。子楚当着宴中宾客,待吕不韦十分亲近,闻听其明日将行咸阳,代己看望父母,更是敬酒以谢。吕不韦饮罢杯酒,便告辞离去。
众人皆以为吕不韦如今所谋,不过为子楚管事家臣耳,费钱行事,徒为虚名,其实企来日,子楚封君之利也。惟子楚与吕不韦二人,心知肚明,己之所谋甚大也。大至常人不及想,以至稍以言饰即隐去真意,使人不以为意也。
回到家中,吕不韦想到明日即行,好些日子难见心爱,便是拉赵姬上床。赵姬自是求之不得,欢喜相迎。谁知解带之时,便是见红。看到自己月事来,自知未有孕也,便是心里一烦,又想夫君即将远行,自己却不能欢爱以送,便是心里又多一烦,竟是哭泣出声。吕不韦忙是安慰。好一会儿方把赵姬哄笑。
“待回来,妾身自会补偿夫君。”
“我记账上。”
“大淫贼。”
“小仙女,去洗洗,收拾好,早点睡。”
“今日休闹,沾血不吉。”
“诺。”
“夫君再纳房小妾,我亦多个说话之人。”
“汝一人赛十人。再加一人,我可享受不来。有汝足矣!”
“夫人在阳翟,却会怪我。”
“其教养子女尚且忙不过来,无暇顾我。有汝伴我,夫人当是谢汝方是。”
“嘴上抹过蜜,嗯,果然甜丝丝。”
“先去洗!”
“洗完,我抹蜜在嘴上。”
“我必品尝。”
“妾身很快回来。夫君可在此多抹点蜜,我好尝尝味。”
“好!好!我抹!”
待天明出发,坐在车里,出邯郸城好远,吕不韦仍是想着昨夜赵姬含蜜香唇。一路昼行夜宿,进大梁城时,正奉雨过天晴,看到天上好大一道虹,吕不韦以为大吉也。随行侍从亦然。小厮是欢喜不已,为其色陶醉,为其形咂舌。
接连数日,一路过成皋,洛阳,入函谷关,直到咸阳皆是平顺。从车窗看着咸阳街道,行人,听到与子楚一样口音话语,吕不韦只觉莫名亲切,此乃以前进咸阳,从未有过之事。忽街上一秦吏,引得吕不韦侧目,忍不住盯着一直看,其腰中长剑实乃宝物,吏者何得佩也?
季蝉察觉有人窥己,暼了车内之人一眼,见其面容清瘦,双目有神,亦是留下印象。看车马形状饰物,应是赵国之人,便不再观望渐渐行远之车,又和陈力说话。
“车上之人,似乎眼馋百将长剑。”
陈力却是转了话题道。季蝉一乐,亦是随之谈笑:
“识货之人多矣,毕竟乃王赐长剑,自是宝气冲天。”
“百将妙语呀!”
“果妙乎?”
“百将,莫非又想妙妙,姊姊?”
“嘘,休得乱说。挑事?”
“不,我亦想妙姊姊。”
“嗯!”
“不说,不说。百将,自来宗正衙门,我观同僚皆不善。”
“哦,想回东市?”
“不是。我岂可弃百将不顾,自逃乎。”
“我等新来,不熟众人,众人亦不熟我等。欺生之事,无论何处概莫能外也。不过多作点事而已,辛苦罢了,切莫心生怨念。须知多作事,必然多知事,有益熟公事,增作事之能也,何乐而不为?”
“百将妙想。只是,今上拜将在即。攻上党,我等连战之士皆不得免也。”
听陈力语气不对,季蝉扭头看了左右,一拉陈力,避开路人,走到街边墙根下,低声道:
“家中有事?”
“未有。”
陈力低头,语气更是低沉。季蝉肩头往墙上一靠,翘左腿拿起脚尖点在右脚外侧,皮履相蹭,一手扶剑柄,一手摸额头,看着面前陈力,低声道:
“不想连战。”
“百将。”
陈力抬起头,皱眉看着面前百将,欲言又止。
“说。莫怕隔墙有耳。”
“不是。百将,不知为何,纶氏一战后,我常恶梦。白昼眼前亦会浮现血肉残肢,斩首惊面。我好怕!”
“汝今爵在不更。再上便是大夫,在军可为屯长,在吏可为小官。”
“我不行。”
陈力摇头道。季蝉笑言:
“纶氏之战,汝神勇,箭无虚发,何其威武。当有勇气连战。自古富贵险中求。国战乃至险大道也,无有出其右者。”
“可我,怕死者是我!”
陈力鼓起勇气道,两眼盯着百将。季蝉一笑,仍是看着陈力低声说:
“我亦是如此走来。夫战,勇气也。我至今每日剑不离身,与妻妾睡,亦枕剑方得安寐。”
“百将何以熬得过来?”
“平日,不思战。临战,即忘我。”
“我无用!”
陈力忽抬手自掌面。季蝉伸手一把握住其腕,肩头一顶墙壁,左脚移开,正身站立,低声说道:
“大战在即。退连战已是不能。若果再无意功名,上党一战回来,汝便申退连战,安心于衙中为吏。”
陈力含泪点头。
“大丈夫,流血不流泪。”
“诺。”
“今日便不必回衙,早点回家休息。”
“百将何往?”
“我亦回家。”
“好!”
陈力高兴的一蹦老高,又伸手拍打季蝉肩头墙灰。惹得街上路人侧目。二人旁若无人,转头有说有笑回家。到里中,在街口分手,各归自家。
走在回家路上,季蝉一直若有所思,与人招呼应声,比平日便是慢了点。邻人背过身即是闲话猜测。
走近自家院子,忽听小儿哇哇啼哭声,季蝉顿时脚下生风,小跑几步来到自家敞开门口,抬脚跨过门槛,走进院中,笑呵呵从唐衣怀里抱过女儿季雨,一亲,一抛高,小雨便是破涕而笑,抱着女儿,季蝉走到母亲身边,垂手在儿子季安头上揉了揉,笑道:
“再欺负姊姊,汝便不得袭爵。”
“去!岂可乱说。小儿嬉闹常事也,大惊小怪。”
坐在席上季母,一巴掌拍在儿子屁股上,打的季蝉跳了起来,大喊大叫:
“大母偏心,打虫虫如拍灰,打我如棒槌!”
“嘴碎!再打。”
“嘿!”
季蝉抱着笑嘻嘻女儿,一步跳上走廊,闪去堂屋。唬的唐衣忙是跟上,生怕其摔着碰着。趴在季母腿上,虫虫嘴里咿咿呀呀,要去追父亲,却被大母按住,接着打屁股,教训不得欺负姊姊。
见夫君回,正在厨房忙的唐茹便是出来,抱住季蝉亲昵蹭蹭,又摸小雨嫩面玩。孙雅只是从厨房向外张望,面上落寞之色一闪而逝。
一旁帮厨的钱绢见了,却是出言安慰:
“姊姊莫忧。公大夫每日与姊姊同睡,日久必会有孕。”
“承妹妹吉言。”
孙雅边说话边是手上不停。季蝉抱着女儿,在厨房门口站了一会儿,又和孙雅说两句话,再转回堂屋,不见壮儿,便问何处去了。
“非要出外玩耍,该是快回矣。”
身边唐衣说。季蝉皱眉道:
“街上乱糟糟,莫放其乱跑。”
“有唐苗照护着,无事。”
唐衣轻抚夫君后背,柔声说道。季蝉听在耳中生蜜样甜,手指伸出点拨衣衣红唇。唐衣却是张嘴咬住其指,惊的季蝉抽拔不赢。
见主家夫妻嬉戏,院中仆婢皆是窃笑。八月大的小雨,学着伸出小手,戳父亲嘴,季蝉乐的轻轻含住小手,吃的涎水流,小雨乐的咯咯笑。唐衣看不下去,吐了季蝉手指头,伸手抱过小雨,使劲白了夫君一眼。
到了母亲怀里,小雨吃起自己手来。季蝉乐的哈哈大笑,走去抱起虫虫,走到唐衣身边,两个小家伙面对面,大眼睛瞪着大眼睛,一样吃手指,样子可逗。正瞪眼玩呢,壮儿回来了,一见父亲在家,边叫父亲,边跑过来抱住父亲腿。季蝉把虫虫放下,交回大母,弯腰一把抱起壮儿,问其到何处玩了。能说会道的壮儿,小手脏脏,比比划划,说的唾沫乱飞。唐苗说带其先洗手,季蝉便是放下壮儿,由唐苗牵去洗手,自坐在院中席上,与大母一起逗弄季安玩耍。
“看我蚕。”
听壮儿言,季蝉扭头看,见壮儿端着簸箕走过来,唐苗一旁弯腰跟随,帮拿着,壮儿尚且不愿人帮,犟犟欲自拿,眼见要泼,季蝉忙是伸手接住。壮儿倒是不介意父亲相帮,就势把簸箕放在席上。
季安手脚并用爬来,看着簸箕里小蚕吃桑叶,一双大眼睛瞪得圆圆,像极唐茹面相。大母乐呵呵伸手抓住其腰带,免其扑进簸箕里。一旁唐衣怀中,季雨小腿蹬蹬亦是要看。唐衣便是亦坐席上,放小雨于席。见弟弟妹妹皆爬来,爱自己所养之蚕,壮儿可是喜乐。
“吃好快。”壮儿蹲在席上道。
“桑叶多。够吃。”季蝉一指院中桑树道。
“我摘点。”
壮儿说话,便是起身跑去爬树。唐苗忙是跟过去。只见小壮儿敏捷如猴一般,眨眼便爬到树杈上,摘了好多桑叶,揣进怀里,又从树下出溜下地,回来把新采桑叶从怀里掏出,放进簸箕里,遮住好多小蚕。季蝉笑眯眯看着壮儿,夸道:
“壮儿爬树甚快!”
壮儿乐的呵呵笑。忽见弟弟小手伸进簸箕,抓起桑叶,忙是去打。被打小手的虫虫顿时哇一声哭起,大母忙是一指点在壮儿额上,瞪其一眼道:
“岂可欺负弟弟!”
又忙把季安抱进怀中,哄着。旁边小雨一时吓到,亦是莫名跟着哭起,唐衣只得亦抱进怀里来哄,开口训斥壮儿。厨房里唐茹听得哭声,探头张了眼,见无大事,便未出来,回去接着忙活。
壮儿被大母指点,被母亲训斥,便是小嘴一瘪,眼看亦是要哭。季蝉却是一把拉过壮儿道:
“为父教汝击剑如何?”
“好呀!好呀!”壮儿立时连蹦带跳,乐而忘忧矣。
季蝉起身,走到院中站好。壮儿已是拿来两把木剑,一把递于父亲,跟着学起击剑之术矣。唐衣看着,面上浮起笑容,怀中小雨亦是止了哭泣,泪汪汪一双大眼睛眨巴眨巴,看着父亲与兄兄玩耍,长长的睫毛上尚挂着泪珠。大母怀中虫虫亦是不再哭,咿咿呀呀,手舞足蹈,亦是像在击剑。大母乐的笑呵呵。
一大家人夜饭后,季蝉出门溜达了一圈。回到家,在院中打熬一遍身子,待汗收了,方进屋洗沐。妻妾三人心知夫君出征在即,皆是贴身侍浴。到床上,又是争相侍候夫君。
日复一日,居家上值。公事繁杂,办到头晕目眩,心烦意乱。好在回到家,一家人吵吵闹闹,亲爱有加,其乐融融。
转眼进三月,咸阳城里又传出新鲜事,说安国君立其中男子楚为適嗣。谁为太子府適嗣,国人并不介意。烦恼此事者,子楚兄弟而已。国人意在猎奇,中男何以上位也?里间皆是传说,实赖子楚一门人,阳翟商人吕不韦,从中游说,借华阳夫人之力,而成其事也。其中更关联华阳夫人之姊,说吕不韦献于华阳夫人姊姊许多珠宝,更有传,连其身亦同献矣,各种混说笑谈,一时盛极,众以为乐焉。朝中大臣,文武官员,却是另有所思。此时立子楚为適嗣,是否乃向赵国示好,抑或上党之战不打,或小打。此议传至里间,又是一喜。民人好战者,毕竟少数也。然传至军中,却是引发不忿。军中之于上党,势在尽得也,不单韩上党,赵上党亦当顺势一举拿下。绝不可似去岁之伐韩,仅取其缑氏、纶氏,小惩小戒而已。又有传言,立子楚,实为迷惑赵人,意在懈其备也。众说纷纭,民人以此为乐,十分热闹。
三月五,咸阳宫,秦王授虎符于左庶长王龁,命其将军攻韩上党。到午后,咸阳城里已是传开,尽人皆知。宗正衙门里,众同僚陆续到公大夫季蝉公房,与其说话,祝其得胜升爵。季蝉甚觉安慰。一旁陈力则闷声陪笑,并无多话。
待一块文牍递于季蝉之手后,身旁同僚便有人开口,愿代公大夫出办。季蝉看着说话的齐瑧,行礼道:
“谢齐兄。此事无妨,我去办。”
“祝季兄得胜升爵。”
“谢齐兄。谢诸君。陈力,随我出办。”
“诺。”
坐马车出了宗正衙门,一直闷声不响的陈力,忽然噗呲乐出声来。季蝉眉头一闪,扭头奇怪观之。陈力抬手一抹面,冲其笑道:
“百将,我实在忍不住!”
“何事忍不住?”
“郝芸答应我纳妾!”
“哎呦,我以为何事。”
“哎,百将妻妾成群,莫笑一妻之人。”
“善妒如郝芸者,何以纵君如此?”
“其欲我不再连战!”
“汝本不愿连战。”
“其不知也!”
“日到夜邪!”
“待上党之战回,申退连战一成,便可纳妾矣!”
看着兴致勃勃,搓手连连的陈力,季蝉若有所失,又若有所得,不由间亦是笑容满面。马车一停,季蝉率先开门下车。面前正是华阳夫人姊之家也。近来咸阳城里,传闻中风云人物之所居也。
“百将。此事可大可小。我等即将从军,大可拖延一二。到时自是有人接手出办。”
“走,先去看看。”
季蝉并不置评,手扶长剑之柄,迈步向侧巷走去。陈力一见,心知百将必办此事,便不再多言,亦扶剑随后。走近一看,果然院墙上平白多了门户。此时,门关着,不知是虚掩,或是上栓。季蝉又走回正门街上。公车上,车夫见季蝉回返,开口问:
“公大夫,回衙乎?”
“稍待。侧墙确是私开便门。我等进家看看。”
“诺。”
车夫应诺,候在路旁。
门子见宗正吏去而复返,便知来事,将季蝉二人引入家中。家中管事忙是迎上来。季蝉便不多走,即在前院与管事说话:
“汝家于侧墙私开便门,有违律,速拆门,砌回院墙。”
“公乘,”
“公大夫。”
“谁不知双剑公乘大名。公大夫乃大王器重之臣。此等小事,何赖公大夫费神。”
“分内之事,不分大小。君勿说笑。我在此立等,汝速拆门砌墙。”
“我家主人乃华阳夫人姊姊。公大夫看在太子面上,请宽限一点。”
“拖延无益。若非太子亲戚,我宗正衙门亦不来。”
“嘿嘿。”管家嘿嘿陪笑,寻思对策,却见门口又来客人,见是子楚公子傅,忙上前迎候,亦不忘与季蝉客气:“公大夫稍待。我片刻便回。”
“请便。”
季蝉点头道,心中早有定论,亦不急于一时。身旁陈力昂首站立,面色阴沉。
“公子傅,吕先生好。”
“陆兄好。我来辞行,华阳夫人姊可在?”
“在,在。吕先生请随我来。公大夫请稍待。”
季蝉点头,亦是认出来人。不想传闻中之吕不韦,竟是旬日前,于车中窥己之人。清瘦之面,果是好记。
管事说话,引公子傅向后院走去。吕不韦看清院中两位宗正吏,不由眼前一亮,身佩长剑之人,正是当日进城遇见之人也。果然双剑公乘,锐气无双。只是素不相识,又有正事,不好上前问剑,攀谈。便是边走,边问身边管事。
“陆兄,宗正吏来,何事?”
“哦,昨日家中于侧巷,新开一便门。不想有好事之徒报官。是以公大夫上门,要我拆门砌回院墙。”
“哦。如此小事,宗正衙门亦办?”
“但莫知晓,知晓必办。难缠。双剑公乘更难缠。宗族皆惧之。”
吕不韦点头,却是想到在邯郸,初识子楚之日,所遇私开便门之争也。心中愈是坚定归秦之志也。
到后院,见到华阳夫人姊,管事又说宗正来人之事。华阳夫人姊并不发话,挥袖示意其去办便是。陆拾会意,出门便向前院去了。
屋中只剩三人,侍女为子楚公子傅上酒,上水,上果食后,便是又走回女主人身边坐下。
“先生何不多留几日?”
“不韦之所以明日启程,实形势所迫。秦赵开战在即,子楚公子为质邯郸,必受其累。我忧公子,故急返。”
“先生不愧是公子傅。即如此,我便不再留。只盼先生回到邯郸,辅佐子楚周全。我妹妹即认其为子,扶其上位,便是休戚与共矣。若子楚于赵有何闪失,则我妹妹亦是不好。须知子楚一人得志,其余众子皆失意也。”
“不韦铭记。必保子楚周全。”
“如此甚好。”
离内院,吕不韦一路脚步如飞,恨不得连夜便走。到前院,不见双剑公乘,便问门子。说是在巷子里拆门在。吕不韦不由眉头一闪。走去巷子口,朝里一望,果见家中仆役,正自拆私开便门,一旁双剑公乘与另一年少宗正吏扶剑观看,管事陆拾亦在旁陪。
转身走去停在路边自家马车,小厮忙是开了车门,先爬上车去,吕不韦抬脚登车,坐稳车内,侍从亦是跟随登车,随手关上车门。坐在车内小厮轻拍车厢,叫回传舍。马车徐徐启动,走上正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