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骑枣红马紧紧跟随着囚车并肩前行,枣红马上那名骑士正是那名押着他一路行来的都尉,他见众人向囚车投掷杂物越来越起劲,不由地皱起了眉头,提起剑鞘拨开一块砸向他的石块,喝令麾下军士出手弹压。他回头看了一眼夏贺良,策马跟着囚车而行。囚车上的夏贺良淡淡道:“连累你一起受辱,不好意思啊!”
都尉沉吟片刻后,才道:“夏宗师,你的事卑职略知一二。穷尽一生为天下人治病救命,又拼上性命为天下人改元更号,但他们却是非不分,莽撞蠢笨,你这样做值得吗?”
夏贺良道:“你说的对,天下人大多数莽撞蠢笨,正因为如此,才需要有人站出来为他们谋取生路。想当年三闾大夫屈原不也是为了天下百姓,投身汨罗江吗?”
都尉又道:“难道你真的不介意被留下污名吗?”
夏贺良道:“当然介意!可贫道只是一个将死之人,介意又有何用呢?两权相较取其重,毕竟贫道完成了先师当年未曾完成之夙愿,也就死而无憾了!”
都尉摇摇头,他一向不太懂这些杀生成仁之人的心态。都说公道自在人心,但人心最容易被谎言假象所蒙蔽蛊惑的。他沉默了片刻,又道:“毛大夫让我给你捎一句话,他和你都是聪明人,你应该知道该如何说吧!”
“贫道明白!”夏贺良又抛出一句,“请问都尉尊姓大名?”
“卑职尹立!”都尉点头道,便不再言语,策马向前和麾下军士们一起驱散围观百姓。夏贺良又抬起头,看向那蔚蓝的天空,只觉得苦涩难耐,却又无从说起。毛莫如之所以没有弄哑他,是完全揣摩透了各方的心思。首先,三司会审主审官平当、廷尉等人要审问他定罪,弄哑了他,不好交待,其次,毛莫如欲陷害孔光这件事,从夏贺良嘴里说出去,无凭无据地谁会信呢?就算有人信,又能如何呢?朝中众臣反对改元更号,又嫉妒他风头太盛,想要夏贺良死;皇帝刘欣为了平息众怒,想要他死;赵玄、朱博害怕三公之位被他夺走,也要夏贺良死。毛莫如虽是光禄大夫,也是三司会审主审之一,若彻查毛莫如的话,岂不是证明夏贺良无罪了。孔光的生死,对于夏贺良来说,虽然并不重要,只是他不愿为自己,再死更多无辜之人,何况他又是圣人之后,所以他宁死也不肯冤枉博山侯的。
囚车颠簸一下,越过路上的石阶。夏贺良低下头,看到了法场。光禄大夫毛莫如负手站在辕门之处,昂首挺胸,满脸得意之色。再往后,乃是光禄勋平当身着官袍,面无表情地坐在首席。尹立回身,命令军士打开囚车,将夏贺良架到高台之上。早有刽子手手持鬼头刀,站在木桩旁候着。毛莫如望着平当,问道:“还不行刑?”
“急什么?时辰未到!”平当看了眼日晷,才道。平当的心情有些糟。已被策免大司徒的孔光昨日刚来过他府邸,让他为自己送夏贺良最后一程,孔光告诉他,阳乡侯让毛莫如逼供夏贺良、李守,为的就是构陷自己,让自己背上污名,永世不得翻身。可平当担忧作为主监斩官,如此做法,会不会恰好被朝中那些不轨之徒抓住小辫,趁机向陛下密告,将自己也牵涉进去。他看着跪在行刑台前的夏贺良,脸上的忧虑之色一扫而去。犹豫纠结再三之后,才拎着一个银壶,里面装着屠苏酒,走到夏贺良身旁,蹲下道:“夏宗师,博山侯赠酒一壶,与你送行!”
夏贺良也不谦让,用两臂夹过银壶,仰头只喝了一口:“屠苏味辛,清晨饮之,可怯不正之气,可惜没有马齿笕可嚼。”
平当道:“博山侯让我问句话。阳乡侯让毛莫如严刑逼供你,就是为了牵连出博山侯,但自从你入狱至今处斩,博山侯却分毫未损。你为博山侯承担了污名,可曾心中怨恨?”
“你回去告诉博山侯,贫道之所以走到今日这一步,是为了天下而不为君,为万民不为一姓,让他不必自责愧疚!”夏贺良道,“他日若博山侯能重新掌权,期望他能像周公那样辅佐陛下,贫道也就含笑九泉了!”
平当还欲说些什么,毛莫如早已等得不耐烦了:“平上官,时辰已到!该行刑了!”
平当只好起身返回,将一枚火签掷出,然后转过身去。夏贺良抬头看向天空,怅然一笑:“好一个万里无云,贫道这就能见到先师了!”
鬼头刀呼啸而下,斩断一身傲骨,喷溅出一腔热血。毛莫如正欲上前查看,却不防平地里骤起一阵狂风,,吹的人寒毛直竖,刮得众人眼睛睁不开来。随即天色忽然暗淡下来,众人还以为是乌云遮住了太阳,平当不由自主得朝天上望去,太阳周围并无云彩,只是光线好像被什么罩住了,正纳闷着,只见一片弯弯的黑影从太阳后面闪了出来,像一只大嘴巴,顺着太阳边缘缓缓地挪动,动一点,天色便暗一分,速度越来越快,太阳很快被吞噬掉大半个,弯弯的如初一的新月。“啊呀,天狗吞日!”有人突然喊道,“这是老天显灵了!”
一个百姓喊了起来,一百个百姓喊了起来,所有人都喊了起来,街上登时大乱,男女老少惊声尖叫,纷纷逃散。早有人跑去街边的铺子抢来锅碗瓢盆,使劲敲打,乱跑乱喊:“快来救救太阳公公!快来救救太阳公公!”正在吞日的天狗没有被吓到,很快,它将整个太阳吞了一干二净。整个世界,陷入了彻底的黑暗之中。黑的什么也看不见,百姓们乱跑乱挤着。
此时埋伏在左近的郭昌缓过神来,在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中,往高台上奔过来,一路上只听见百姓的叫嚷声,那边瞧着锅碗瓢盆救太阳,乱作一团,人声鼎沸。郭昌摸黑乱闯,脑袋撞在高台上的木架子上,他也顾不得了,飞身上高台,像瞎子探路一般双手乱摸。先是摸到一团横肉,被他一拳打在胸口,那人粗声喊道:“干什么?”原来是斩杀夏贺良的刽子手,郭昌拔出匕首来将他剁翻在地,紧接着他摸到了夏贺良的那个头颅,用袍服下摆裹起来,又将躺倒在地的那具尸首,横过来扛在肩上,飞快地跳下高台,往东北方向飞奔而去。过了约莫二炷香的工夫,天狗开始往外吐太阳,天上洒下来一片光,依稀能看清地面。站在高台后侧的毛莫如这才能看得清周遭形势,往行刑的案石上瞧去,只见刽子手倒在地上,鲜血“汩汩”地躺了一地,却不见了夏贺良的尸首,他大喊道:“快来人啊!有人偷盗尸体!抓贼啊!”
苍茫的天际隐约间传来一首歌颂:汉代中微亦再昌,忠臣忧国冀修禳。赤精符谶诚非妄,枉杀无辜夏贺良。
终,夏贺良坐执左道,乱朝政,倾覆国家,污罔主上,不道,伏诛。李寻、解光减死一等,徙敦煌郡。
这日,阳乡侯朱博来北邸甲阙来赵御史大夫赵玄,赵玄正高兴着呢,留下朱博用膳。因为是家宴,两人敞开了聊。赵玄道:“燕去之月,正是让他们去了!嗐!真好啊!这伙子人整日里神神叨叨的!竟整些虚头巴脑的、玄而又玄的东西!”
“哼!”朱博冷笑着点头。
赵玄续道:“真是想当官想疯了吧!还想踢咱俩!痴心妄想!”
朱博皱起眉来,说了句:“可那妖道夏贺良的尸首却不翼而飞了啊?这可是毛莫如亲口告诉咱的!”
赵玄却不以为意:“人都死了!尸首再拿走,又有何用呢?”
“也有用啊!”朱博摇头道,“他们方仙道可借尸还魂!”
“得了吧!”赵玄道,“借尸还魂?我看还是一蹶不振!”
“此事先打住!”朱博道,“赵兄,我今日来,有事与你说!”
“何事?”赵玄诧异道,“你说?”
“孔乡侯希望我再次弹劾傅喜!免去其爵位!”朱博道。
赵玄刚把酒送到嘴边,一下子顿住了,把酒一放,道:“子元,事已前决,不宜如此吧!”
朱博却道:“我与孔乡侯有约,匹夫之约,尚以死践之,何况至尊?博唯有死耳!”
赵玄将酒一饮而尽,才道:“太后之旨吧!哎,兄陪着你!”
不几日,朱博、赵玄联合弹劾傅喜、何武的奏疏呈递到了刘欣面前,刘欣捏着这封奏疏,像要将它捏碎似的。
“朱博!欺人太甚!”他狠狠地从牙缝里挤出这两个字,眼烧怒火,额头暴起青筋。他狠狠地将奏疏摔在地上,吼了起来:“尔等还不满意吗?他们都已经走了!还不够吗?非要把人攥道手里一整再整吗?他们只是和你们政见不同而已!他们又不是恶人啊!你们还有什么不满意的!”
风呼呼地刮起来,下起一场大雨,小水洼连成一片,许多疑惑汇聚起来卷起了漩涡,为什么傅迁被弹劾时祖母大哭大闹,而傅喜被弹劾时她却宁静愉悦;为什么他因废弃货币一事生师丹的气之后,弹劾师丹的奏疏出现得又那么及时为什么听说傅晏常与朱博见面,而从未听说过傅晏与孔光第人见过面呢?
他忽然感到一阵恶心,捂着嘴,压下干呕的感觉。所有的眼睛都是浑浊的,为了掩盖眼睛的背面。而那背面,恍恍然要翻过来了。他噙着泪水,目光像焠在火中的利剑。瞥到静立在角落里的起居注,他坐了下来。他想到帝王之仪。到处都是人的眼睛,盯着朕,支使朕,要挟朕!他一下子想起了许多,又像是什么都没有想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