毛莫如不解道:“此乃为何?”
夏贺良摇头道:“且不说贫道不信你。贫道虽是出家之人,但也读过圣贤之书,君子之道是不会以一己之私利却混淆是非,诬陷博山侯清白的!”
毛莫如气极反笑:“仅仅因为这一点吗?”
夏贺良正色道:“先前贫道以为你是个愚蠢的小人,却没曾想你还是一个恶毒之人,赶快给我滚开,免得污了贫道的眼睛!”
毛莫如铁青着脸,吼道:“姓夏的!你以为进了天牢,还能出得去吗?告诉你,我刚才跟你说的一切,没有人会知晓,你就乖乖地在这里等死吧!”
“等死?”夏贺良淡淡道,“自从推行‘复受命’之举开始,贫道早就已抱了必死之决心,所以行事才毫无顾忌,手段激进猛烈。刘姓天命已衰,此乃定数,虽说改元更号,暂未缓解大汉帝国的内忧外患,不过好在帝号已更,即使再改回去,也应合了陈姓接替刘姓的天道衍变。贫道顺利让陛下改元更号,完成了当年先师所未成之业,人死名存,死而无憾了!”
毛莫如像看痴子一般看着他:“你甘愿赴死,仅仅是为了改元更号吗?你不觉得自己很蠢吗?”
“君子喻于义,小人喻于利。你这种小人,是永远也不会了解贫道的。”夏贺良斜着眼睛瞅了眼毛莫如,“在贫道看来,改元更号,刘氏天下能延续下去的结局与苟全性命、庸碌一世相比,孰轻孰重,显而易见!就算被世人误以为蠢笨,那又何妨呢?”
毛莫如道:“死到临头,还大言不惭,你可真是病入膏肓了!”
“可惜连累了解光、李寻!”夏贺良自言自语道,“不然的话,贫道也是问心无愧的!”
毛莫如拍着手掌,几个狱卒从甬道尽头走了过来。毛莫如道:“北狱之中的逼供之术,想必夏国师已经有所耳闻了吧!”
“北军狱中的有数十道刑罚:纹肤、剥皮、断脊、剁指等,今日倒有机会,还请不吝赐教!”夏贺良临危不惧道。
“好你个姓夏的!”毛莫如咬着牙根,恨恨道,“本官倒要看你能逞强到几时?”
毛莫如从北狱回来之后,脸色铁青,似乎是在夏贺良那里进展得颇为不顺。各种刑罚用完,他几经昏死过去,浑身上下没有一块完整皮肤,可他竟还不肯改口翻供。毛莫如不明白,世间还有这等心如磐石之人,仅仅为了所谓的无愧本心一说,竟能挨下如此多的痛楚。眼看再审下去,此人就要命殒牢中,毛莫如才悻悻作罢。皇帝交待过要将此人押赴刑场斩首示众,若不明不白死在牢狱之中,又怎么给天下人一个交待呢?毛莫如只得先回到署衙之中,一时也束手无策,只得悻悻先去见阳乡侯朱博。
夏贺良的眼睛肿胀得只剩下一条缝了,勉强能看见点东西,十根指甲已被拔掉,浑身上下没有一块完好的皮肤,他除了能听能说之外,已形同废人,然而即使如此,毛莫如依旧未能拿到他想要的口供。除了夏贺良,毛莫如也对李寻动了刑,虽也被打得遍体鳞伤,不过李寻却也未乱咬孔光。至于解光曾当过司隶校尉之故,毛莫如有些怕他,此次倒并未对他用刑。夏贺良靠在冰冷潮湿的石壁之上,心里有些空落落的。昨日光禄勋平当、光禄大夫毛莫如、御史中丞、廷尉都到场了,三司会审结束了,他被判定为扰乱朝政之重罪,被除以极刑。今晚他已吃过断头饭了,知道处斩的日子就在明日,他的心中并没有多少波澜,只是对李寻还怀有一丝愧意。李寻精通医术,多次为百姓治疫病,所以与方仙道教众有些交集,他与李寻有些交情,此次他能顺利说服陛下,很大程度上是由李寻在背后推动着,却不曾想也连累他走上一条身败名裂的不归之路。他虽有些愧意,却并不后悔,因为成大事者不拘泥于小节。他相信李寻也是这么想的。一夜无眠,各种念头在心里升腾盘旋,又坠落消失。
直到天蒙蒙亮之际,听到甬道尽头传来一阵纷乱的脚步声,他才支起残躯,靠在木栅之上。为首的是一个脸色苍白的都尉,身后有几个军士走了进来。看到支棱着靠在木栅之上的夏贺良,这名都尉愣了一下,但很快他又走到了夏贺良的身旁,令手下架起夏贺良,向牢房之外拖拽着。夏贺良问道:“毛莫如呢?他在外面候着?怎么没有进来?”
都尉答道:“毛大夫在刑场,这段路由在下陪先生走过!”
“还想跟他抱怨几句,昨晚断头饭还不错。只是没有酒喝!”夏贺良道,“监斩的是谁?”
“原本陛下有令,命阳乡侯朱博监斩。”都尉道,“但阳乡侯偶然恶疾,不能前来刑场,由光禄勋平当代为监斩!”
夏贺良不屑道:“朱博这个胆小鬼,奸猾无比,他怕斩杀了贫道,会惹得方仙道教众找他晦气,就故意避之唯恐不及。”
汉朝道士虽有四大荤戒,却可以饮一种叫屠苏的酒,屠苏酒乃是自古流传的药酒,有生发阳气、驱邪辟瘴之效,每逢吉日都可以喝到的。坊间就有被全真道奉为祖师的吕洞宾当年曾在酒肆中偶遇钟离权之传说。说话之间,众人已经走到了监牢之外。夏末阳光毒辣辣,炙得夏贺良睁不开眼来,他灰色道袍此刻早已千疮百孔,从远处看去很难辨认出颜色来。他长长吁了一口气,被军士解开木枷脚镣,架上了囚车。随着一声号令,囚车在军士的簇拥之下缓缓而动,向着法场驶去。一阵东南风骤起,卷起来数片残叶,在囚车前打着转,转眼间又消逝而去,落叶从半空中坠落下去,被一行人脚踏车碾,化作一捧黄泥。夏贺良坐在囚车里,嗫嚅着:“荣耀屈辱,转头皆成空。”
长街两边的人越聚越多,不少人对夏贺良指指点点。百姓对文武百官所知不多,但不少人却认得夏贺良这位道教宗师。毕竟“符水治病”、“改元易号”、“天火降字”,哪一桩哪一件都是惊世之举,皆出于此人之手。当时他还被封为国师,可谓是威风凛凛,意气风发,踌躇满志。却不曾想此时竟蓬头垢面,浑身污浊地坐在囚车之内,马上要被押解到法场处斩,真可谓是云霓之分、天壤之别啊。
一个樵夫模样的人道:“真没想啊,方仙道掌教自称赤精子下凡,竟会投靠官府,却又被官府问斩!真是世事难料啊!”
一个商贾模样的人笑道:“此人招摇撞骗,这些年来靠着符水敛财,吞了多少民脂民膏,又打着改元更号的幌子,招摇撞骗,大汉的天下沿岸要毁在他手里,幸亏皇帝英明,将他一举拿下!”
一名书生模样的人叹气道:“天作孽,犹可存;自作孽,不可活!什么赤精子下凡,就是一个骗子,蓄谋已久,欲断大汉刘氏之龙脉,唯恐天下不乱之人。此等宵小之徒,实在可叹可憎啊!”
此时人群中涌出了一堵肉墙,此人正是在渭水河堤上与窦友对峙的聂二娘,她手里提着一个沉甸甸的篓子。她的身后出现了几个浮浪少年,那几名浮浪少年看到囚车里夏贺良,不住地比划着手势,故意挑衅着。但夏贺良却一直仰头望着天空,并未回应。其中一个浮浪少年叱道:“平日里处斩的犯人多少还会喊几声冤枉,要么骂几声,也算是个乐子,这牛鼻子怎么不出声呢?”
另一个少年吹了一声口哨:“该不会是吓怂了吧!”
此时聂二娘转过头来对这些浮浪少年,使了一个眼色,随即将竹篓的盖子掀开,只见篓子里装满了烂菜叶、剩骨头,浮浪少年们当即会意,靠的最近的那少年先抓起竹篓里的烂菜叶朝夏贺良扔去,刚好砸中他的鬓角。夏贺良只是转头淡淡地瞧了他一眼。紧接着,其余浮浪少年哄笑着:“砸啊!砸死这个牛鼻子!”
他们纷纷捡起篓子里的烂菜叶、剩骨头朝着夏贺良掷去。仅仅过了一会儿,周边有更多的百姓效仿起来,拾起地上的石子、杂物纷纷掷了过去,夏贺良本来受伤的脸上又流下血来。对于朝堂之上的争斗,普通百姓哪里懂得。百姓之所以围观行刑,只是因为囚车里坐着比他们有钱、有权之人,他们就是图一个乐子而已。至于囚车里究竟坐着什么样的人,身后又藏着什么样的故事,他们没工夫去深究,他们要的只是一场情绪的宣泄,茶余饭后的谈资而已。在众多百姓里有二人却并没有乱扔石子、杂物,其中一人正是窦友,他只是冷冷地旁观着囚车里这名特殊的囚徒,此人面色阴晦,眉宇间带着一股暗沉之气。他头上发黑的玉质月冠,身上的道袍千疮百孔,破破烂烂,看不出来什么颜色,霓裳霞袖,十绝灵幡,一双云鞋也烂了。另一人则是东郡人郭昌,时任长安令,甘忠可三位弟子之一,夏贺良的师弟,此时他着一身粗布麻衣,脸上贴一张人皮面具,三日前他卜了一卦,发现今日当有天变发生,来此为师弟收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