郑捕头竹筒倒豆子一般,将来龙去脉迅速说了一遍。
从纪尘川辨出熊妖到后庭锁敌,再到背他回城和不离不弃,事无巨细。
当然,其他巡捕们贪生怕死的众生相,郑涯也毫不保留地揭露,为的就是托显出纪尘川的侠肝义胆,让自己的这位上级能救他。
欠人一命,没道理不还。
虎背熊腰的儒士坐在桌案前,眉头皱起。
听了郑涯汇报的这一连串战绩,这叫纪尘川的,确实是个人才。
但若真想要救出这个逃兵,他赵茂松也无能为力。
不是他不想帮。
他一个司理掌管的就是邺城内的诉讼刑罚。
可唯独有一个地方,他的手够不到——那就是黑甲军。
大黎国直属的地方军队。
内部有军正、军监等司职,自成一套管理体系,他如何越界?
而且长久以来,黑甲军日渐强大,军司马那个老贼没少对他骑脸输出。
若是为了一个逃兵去求他,以那位的性格,还就要偏偏把这逃兵给斩了,自己还得碰一鼻子灰。
郑涯和这位上级共事多年,瞧见他露出这副便秘的神情,心里一个咯噔,旋即他好像想起了什么,开口说道:
“赵大人,纪尘川被带走前,从卑职口里得知您是一个儒士,便留下了一首打油诗,叫卑职口述给您听。”
赵茂松扬了扬他粗密的眉毛问道:
“打油诗?他都快被斩首了,还有这等闲情逸致。”
郑涯不置可否地点了点头,他也觉得很奇怪,若不是纪尘川千叮咛万嘱咐,他根本懒得记。
“你且念吧。”
郑头儿边思忖边复述道:
“千锤万凿出深山,烈火焚烧若等闲。”
“啪嗒。”一声,此二句一出,赵茂松手里的大黎诗词精选便从他的指尖滑落,眼珠子缓缓睁圆。
同郑涯这个白丁匹夫不同,壮汉儒士可是大黎国正规的岳麓书院毕业,也是安景历三十二年的进士。
这哪是什么打油诗?
这是一联讲究平仄的七言起句,工整板正。
关键的是,似乎还意有所指,有一丝托物言志的意境在里面。
“出深山”和“若等闲”明显是人才拥有的情感,但人又怎么会千锤万凿和烈火焚烧呢?
这托的是何物,言的又是何志?
“后面两句是什么?”
轰隆一声,儒士小塔一般的身躯猛然站起,把桌案都给震移了几寸。
郑涯还是第一次见赵司理有如此迫不及待的时候,难不成纪尘川留下的打油诗是什么接头暗号?
还有,赵司理,我怎么都觉得你应该学武啊。
救人要紧,摈弃掉这些胡乱想法,郑涯念出了后面两句:
“粉骨碎身浑不怕,要留清白在人间。”
“啪”的一声,赵司理蒲扇一般的大手拍在案上,惊得西侧室都亮了灯火。
他又把诗默念了好几遍,突然大笑道:
“妙哉,妙哉!”
尤其是最后一句,要留清白在人间!
这一定是那个逃兵……不对,是那位纪兄弟此刻在狱中,最想对我说的话了,也是他内心最真实的想法,实在是太贴切了。
可……还是不知这诗里说的是个什么物件,能和他现在的处境如此契合,既然诗中没写的话,那……
“纪兄弟可曾说过,这首诗叫什么名字?”
郑涯都用不着回忆,摇摇头道:
“他说……这首诗无题,赵司理可以随便起名。”
“让我起名?”
丢下先前的疑问,赵司理愣了愣,不可置信。
一首诗让别人起名,这是在……
赠诗?!
而且是这么好的一首诗?
这次接头暗号是真的对上了。
郑涯看到赵司理的双眼就像是两颗夜明珠一样……它们在放光……
随后又渐渐黯淡下去。
“如此有诗才的一个年轻人,我却救不了,暴殄天物,暴殄天物啊!”
赵茂松从一声声喃喃叹息转变成了捶胸顿足。
见司理大人再这么下去,可能要开始拆家了,郑涯赶紧补充道:
“赵大人,那纪尘川还说,
如果以目前格局救不了他的话,他不介意把事情闹得再大一点,让更多的人看到,只要能给他一个为自己辩护的机会就行。”
此时赵茂松正在气头上,闻言骂道:
“你屁一次性放干净点行不行。”
郑涯很想说:“方才那屁……你不是还在闻吗?”
但他终究是封印住了欲火焚身的毒舌。
不说官职,以这位司理的修行境界,一个字就能让他滚出赵府。
赵司理闻言,已经开始细细琢磨办法。
“事情闹得大一点……更多的人看到……一次辩解的机会……”
壮儒士正低着头捻着络腮胡细细思索,脑海中飞速闪过了大黎的一条条诉讼刑罚。
有了!
一瞬间,他的思线好像穿过了纪尘川留下的针眼!
他猛然抬首,一手抚起袖子,提笔就在桌案上飞速写起了字来,一番龙飞凤舞之后,一戳司理大印,一纸罪状文书便递在了郑涯的手上。
“你拿着此文书,速去黑甲军帐,呈给今夜值守的校尉,我要去趟摘星阁。”
罪状文书?
郑涯疑惑的接过宣纸,在看了一眼其上内容之后,嘴巴呈出了一个“0”形。
“大人,您确定?这可是诛连三族之罪,比砍头可严重多了啊!您不救就不救,怎么治的罪还升级了?”
“让你去你就去,哪他娘亲这么多废话?滚!”
随着最后一个字落下,郑涯便觉得一阵天旋地转,下一秒,他竟然出现在了赵府的门口。
只不过是趴着的,灰头土脸。
优雅,真是优雅,怎么感觉赵司理的实力又精进了呢,是因为那首诗的缘故?
郑涯不敢怠慢翻身上马,在邺城的街道上一骑绝尘。
书房里,赵茂松换好了一身儒服士衫,嘴里不断念叨着那几句诗:
“要留清白在人间……啧,真好。”
随即,他拔下了一根络腮胡,运转玄气念道:
“我也滚。”
“刷!”的一阵风,卷涤着桌案上的杯盏文宝尽数落地。
这次惊起的动静,让东侧室的灯也亮起了。
……
牢房里是没有油灯的。
只有月光透过一小格的高窗怜悯般,在地上印了一个长方形。
与这抹惨白形成鲜明对比的,是脸上胀成猪肝紫的纪尘川。
他尝试了许久,也试图摸索出木盒上的机关,均是无功而返,根本无法打开,眼下只好作罢收入怀中。
白莽势在必得的宝物,一定是珍宝,越是打不开,纪尘川就越好奇盒内所放的,到底是什么。
“匹夫无罪,怀璧其罪啊。”
被一尊大妖如此惦念,意味着自己短时间内是出不了城了,但想让他交出木盒,想都别想。
也好,他本就无处可去。
回京城?不不不,这和“爆狼”有什么区别?
他就是从那儿被人坑害的的,再大摇大摆回去,指不准下次等着的会是什么。
更令纪尘川细思极恐的是:
“逃兵,我只是个逃兵啊,又不是战乱年代,需要下海捕文书吗,那是通缉犯才享有的待遇。”
“看来幕后的这只推手,是想故意为难胖虎我,而且是……要弄死的那种。”
远京有突施冷箭藏在暗处的老六,城外有虎视眈眈盯着我的白莽,看来我只有利用邺城先站住脚跟,再做打算了。
但望着仅存的两道福泽,他实在是缺乏一些安全感。
“每次救我命的,都是天机推演,但这玩意儿的原材料,实在是太稀缺了,福泽,福泽啊!
到哪弄多点的福泽?
杀妖救人确实可以,可每次过程都太惊心动魄了吧!”
就不能干一票大的一劳永逸吗?
等下,一票大的……
忽然之间,纪尘川刷的眼前一亮!
【一旬之后,即可攻城】
这八个大字陡然浮现在纪尘川的脑海中。
就像是溺毙之人得以抓住的……一艘大船!
一城之人!
一城的黎民百姓!
我若是在十天之后的攻城战里,救下苍生,我不得把福泽收到爆了?
我……
我要福神了?!
“如果没有福泽会遭到天谴,那成福神的话……躺在家里不是就会掉仙女了?”
哎嘿嘿!
刚这么想着,纪尘川的鼻翼微动,一股柴火香味飘来,只见先前那名狱吏从狱道尽头走来,手里还端着一个木碗。
哟,上供些碎银还有夜宵能吃呢,贵狱服务不错啊。
天选的感觉已经来了。
心情极佳的纪尘川刚准备打声招呼,谁知那狱卒将碗置在牢房前,看都没看房内人一眼,转身便走了。
川子不解,只得将视线聚焦向碗中,饭菜看上去相当可口,青叶配花肉,还有卤汁浇给在饭上。
十分丰盛,但他的脸现在比菜叶还要绿了……
瞬间跌至谷底。
这他么好像是给上路的人吃的吧……?
天,就快要亮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