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慎之。
嘉靖三百六十二年进士。
初授松江推官,选刑科给事中。
建言弹劾内阁次辅徐光启,廷杖遣戍。
后天子大赦,补奴儿干都司都事。
历任奴儿干都司断事司断事、滨河卫经历司经历御史,提督滨河卫巡捕一事,后任滨河卫同知。
没有人知道。
当初那位朝堂之上意气风发的儒门少年郎,是怎么在心灰意冷里走上了武官序列的官阶,又是如何,这般一步一步,成了这等髯须大汉的模样。
只不过这位在旁人眼里五大三粗的滨河卫刘同知,眼神平淡,那平日里故意睁大的眼睛,也恢复了平日模样。
配上那黝黑的皮肤,反倒是少了平日里的粗犷,多了一分现实中儒将的风采。
他一把拉过丁采言身旁的椅子。
不对,现在也不能叫丁采言,应该叫刘采言才对.....
一屁股坐下后。
刘慎之也是一脸冷笑。
“人......”
“我那一年被摘了官帽,廷仗贬谪后,去就已经明白,这大明国,不需要这么多人。”
刘采言面色苍白,她想不通,自家这位父亲,怎么会说出如此大逆不道的话语。
瞧着自家爱女的模样。
刘慎之眼眸中也是闪过了一丝心疼,但是他的话语还是冰冷。
“不是吗?”
“对于衮衮诸公来说,这大明朝坏就坏在,这些人太多了。”
“庙堂之上,禽兽横行,为什么.....为什么总有一些自诩有心有肺的家伙药跳出来,说些戳他们心窝子的话语?”
刘采言瞧着从来没有这番样子的自家父亲,心中也是发疼。
她.....她怎么能不知道自家的父亲呢?
他曾经是多么正直的一个男人。
又是如何,变成现在这幅样子。
变成了一位.....
从来都没有笑言的男人。
不知道为什么。
刘采言第一次,对自家的这位父亲产生了一缕同情。
或许....他是在为自己生气吧。
刘慎之不知道自己女儿在想些什么。
他看了一眼自己的骄傲。
这位明明只是一节女流,却在儒道上走得比自己更加笔直,更加坚定的女儿。
“父亲知道.....你还在生气,生气我为什么不让你把那信息发完。”
“我没有生气这个。”
刘采言干净利落的打断了刘慎之的话语,摇起了头。
“你这般行事,自然是密之又密,我甚至要感谢,你只是打断了我发的言语,并没有动其他手脚。”
刘慎之听了这话,也是干笑了一下。
其实之前。
他有想过这等念头。
寻一术法高人,直接将咒术通过言语传了过去。
但是他想了想,又把这等念头压下去了。
缘由也是简单。
自家女儿是什么人,自己真是太清楚不过了。
若是自己这么做了。
怕是以后。
真连父女都做不成了。
甚至现在.....
刘采言还愿意与自己说话。
就是想听自己的一个解释。
刘慎之脸上有点挂不住。
哪有为人父亲的,被自家女儿逼迫成这样。
本想冷哼一下,但是转念一想。
自己生的....
像他。
思绪到了这里。
原本胸膛里对自家姑娘的胳膊肘往外,也是一扫而空了。
若是当年的自己....也会是这般做吧。
不提刘慎之在那边思忖。
刘采言却也在仔细的看着自家父亲。
她实在是想不到。
没想到这些时日。
[滨河卫]发生的一切。
背后推波助澜之人。
竟然是自己的父亲.....
“幕后黑手不是我。”
刘慎之摇了摇头。
他似乎看穿了自己女儿的想法,直接开口。
只不过这等话语。
迎来的却是一句冷哼。
“若不是你,还是谁?”
“我一直在奇怪,到底是谁,有这般力量,能够把这么多的踪迹掩盖,能够把这么多线索遮掩。”
“于是....我也顺着各种线索,去了[泽水区]。”
说起[泽水区]二字。
刘慎之与刘采言眼中。
同时闪过了一丝后怕。
“虽然这一趟,我差点丢了性命....但是我还是要感谢,感谢这一次的冒险。”
“若不是这一次在[泽水区]的冒险,我又怎么会想到,我的父亲——刘同知大人,竟然参与到这等事情里去。”
刘慎之苦笑起来。
“我已经和你说过很多次了,那姓杨的与我并没有多少关系。”
刘采言轻轻低头。
“是啊,他与您没有什么关系,但是他是信长麟的左膀右臂。”
“而信长麟.....滨河卫谁又不知道,他是唯你马首是瞻。”
这等话语。
实在是丝毫没有半点客气。
但是事实上。
刘采言的话语。
却也是滨河卫公认的事实。
这四大帮里的桦林帮。
谁不知道是你刘慎之一把手拉起来的玩意。
那信长麟说是你刘慎之的结拜兄弟。
但是谁又敢把他真只当做刘慎之的结拜兄弟呢?
只不过这等诛心之言,入了刘慎之的耳后,迎来的却是苦笑。
“是啊!”
“世人皆知信长麟是我的走狗。”
“哪怕我对外都说是结拜兄弟,外人也只会说我不礼数,与一鬣狗一般的玩意称兄道弟.....我知道,光网里有无数人骂我,收了不知道多少信长麟的黑心钱,采言,你见我收了吗?”
刘采言听了这话,也是有所明白。
一直以来。
刘家算不了贫瘠,但更说不上豪奢。
当然。
这并不是说刘慎之清廉干净。
就老朱家的俸禄。
真要干净为官,别说现在这等排场,就连家里的耗子都得饿死。
而是按照四大帮这等生意规模。
哪怕刘慎之愿意开一点口子。
就他们刘家。
至少比现在要阔绰数百倍不止。
“所以,父亲的意思是.....”
不知不觉里。
刘采言又开始称呼刘慎之为父亲。
“是的。”
“信长麟一直以来也不是我的人...”
刘慎之轻靠桌椅。
想起了那位沉默的男人。
那男人永远是那般冰冷,似乎要把一切思绪都藏在冷酷之下。
没有人知道。
他自己本人.....就是一位修为到了[返真]境的真人!
在[滨河卫]这等地方。
又有谁。
有资格让一位真人。
成为自己的下属呢?
但是刘采言又摇头了。
“不对.....一个桦林帮没有这般能量,今夜,就说今夜,若不是父亲的出手纵容,今夜的[滨河卫]怎么会是这般光景。”
她从小就生在官衙之中。
对于那等地方之事,行政调令。
更是门路灵清。
像桦林帮,确实是此地的庞然大物。
但也做不到那等一手遮天之事。
毕竟此地叫四大帮.....
而不是一大帮。
像这等时间口子上。
遇到一两位小吏,有时候都能让他们好看,更别说搅动此番风云了。
她前面被监视于此。
也没有虚度时间。
把自家父亲发出去的公文,也都是看了一遍。
这等翻阅,也是越看越发心惊。
原本巡视卫所的衙役。
今夜被自家父亲调离。
原本驻扎要地的亲兵.....
甚至全部派遣到了外围。
这等事情,哪怕六岁稚童,都会在脑海里过那四个大字——里应外合。
只是刘慎之却在那边苦笑摇头。
“你说的对,今夜要不是我纵容,那么[滨河卫]也不会到如此光景.....但是你有没有想过,若是今夜我不纵容,那么[滨河卫]又会如何?”
刘采言一时语塞。
刘慎之并没有留给她多少反应的时间,直接开始说了起来。
“如果今夜我没纵容,我发出兵令,命城里亲兵,与那些家伙大干一场,最后的结果是什么?”
“你难道觉得,帝国那群养尊处优,喝兵血吸骨髓的家伙,会是那帮亡命徒的对手?”
“又或是觉得,双方排兵布阵,互相厮杀,这等炮火连天之下,这城里的百姓,会好过一些?”
“甚至你有没有想过,摆明了与他们作对的我,又凭什么,在这边跟你这般好好说话?”
刘慎之眼里深处,皆是恐惧。
他已经不是当初那位在家中安放棺材的少年郎。
他有家室,有亲朋,有故交。
再也做不了那等少年畅快之事了。
他明白。
能够让一位真人隐姓埋名,窝在地方上做一鬣狗的势力,那是如何恐怖。
听到这里。
刘采言终于身子摇曳起来。
“所以....所以其实你一开始就知道整件事情,是啊,我实在是太蠢了,这群家伙,再是厉害,如此人数如此规模,在[滨河卫]里,又怎么不会有半点踪迹呢?”
“像你这等卫所同治,又怎么可能半点线索没有呢?只是我不明白,你又是如何做到......做到这般冷眼旁观,难道你只想着自己的官位,只想着自己的性命,从没有考虑城中的百姓的性命!从没有考虑过....是朝廷养了你这样的朝廷命官!”
美人红唇微微张,美得摄人心魄。
但是话语。
却又是这般直刺心肺。
是的。
哪怕对方是自己的亲生父亲。
她也没有丝毫犹豫。
但是下一句话。
却让她彻底破了防。
“你觉得.....这事查到端倪的,只有我吗?”
“你以为姓李的他们几个,为什么突然火烧屁股,从这连滚带爬得跑到边境?”
“难道你真以为,那等什么海寇,就值得我奴儿干都司大员们倾巢而出?你见过几次他们这般爱民如子过?”
“或者换句话.....”
“这等海寇来了,死得都是边民的性命,与他们这些大人物们,又有什么关系?”
刘采言听了这话。
也是瘫在椅子上。
“这大明帝国.....”
“怎么....还没有亡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