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薛先生。”
应平硬着头皮出声提醒他:
“总督大人下令拿人的时候,先生也在场的...此人口中不干不净,还是不要污了先生的耳朵才是。”
虽然薛宗周是都察院御史,但其本人却不喜欢穿官袍,而是经常穿着一袭儒衫,以复社党人的身份自傲,
其余人自然从善如流,不称大人,而称呼其为“先生”。
薛宗周没有说话,只是转头静静看了他一眼。
应平一阵头皮发麻,急忙上前亲自扯去了赵大头口中破布,
不想那厮张嘴就先朝着自己吐出了一口吐沫,然后朝着薛宗周大喊:
“大人,我大哥不是逆贼,参将张世勋才是!还说他要放火烧城,让总督大人务必小心!!”
放火烧城四字似乎触动了薛宗周心中某处,以至于脸色突变,急忙上前一步问道:
“还有什么?说的详细些!”
“没了,大哥就跟我说了这些。”
薛宗周无比失望。
当晚早些时候,张世勋突然遣人来报,说那刘慎引着一队骑兵出城后径直朝西而去,
张部麾下把总安兴道感觉其行为诡异,便赶去拦截,反被其冲破阻拦继续往西而去,因此张世勋认定刘慎谋反投贼。
袁继咸虽然有些不信,但毕竟传令兵信誓旦旦,便还是信了张世勋的传报,下令亲兵捉拿刘慎在城中的同党,并彻查此事。
只有薛宗周感觉到有一丝不对。
并非是他相信刘慎,而是他有着对复社的骄傲,认为刘慎此人既然熟悉复社中人言论,多少算个同道中人,应该不会干出这等投贼的事情来。
更何况他麾下的两队骑兵都是袁震麾下的游兵营,没理由突然跟着素不相识的刘慎投贼。
但袁继咸事务繁忙,也不能总在刘慎一个小小操守官身上浪费时间,
而让这些杀才去彻查也只能查出一个他们自己想要的结果。
薛宗周便打听了刘慎在城中的落脚之处,打算亲自过来看看。
很长时间没有出过总督署衙门的他走在城中时,讶异地发现如今城里的人竟然如此之多,
以至于大街两侧都挤满了逃难来的流民,原本宽敞的城中大道如今已经开始摩肩接踵,坎坷难行。
其实按官府以往的做法,流民多了便会关闭城门,不许他们进城,
但袁继咸考虑如今北方已经为异族所沦陷,若此时再将他们拒之门外,多少会让他们寒了心向大明之心,
何况城内有大军驻扎,想必也出不了什么事,
便一边开城接纳,一边派人朝南边继续疏散。
可许多人走到这里已经是缺衣少食,难得有个安稳地方便停下来观望,看是否能重返家园。
这就导致九江城内的流民越来越多。
“这要是在城里放一把大火...”
当时薛宗周脑海中便闪过这个念头,却也没有认真思考。
但这话从赵大头嘴里说出来后,他才猛然惊醒:
刘慎一定不是那个谋反投贼的人,否则他既然意识到了这一点,只需要一把大火就能将九江焚为灰烬,
有了焚城之功再去投奔闯贼,岂不是更有功劳?
再加上赵大头嘴里说出的“张世勋”三个字,他才惊觉自己有可能犯了一个与老师一样的错误。
“要赶紧回去通知老师!”
薛宗周立刻转身,吩咐随身军士:
“将他们都带到总督署衙门看管起来,不许伤害他们,也不许任何人接近他们!”
又吩咐应平:
“立刻去通知城门守军打开城门,把城中流民都赶出去!”
这便是打算支开他,不许他再插手这件事了。
应平感觉心中窝囊,却也只能低头应下。
这时,门外突然传来一声凄厉叫喊:
“走水了!!!”
薛宗周猛地抬头,发现远处的夜幕已经被染成了一片通红。
...
刘慎驻马站在一处土坡上,看着远处的长江在月光下反射出清亮的光辉,宛如一条铺在大地上的玉带,带着滚滚涛声蜿蜒东去。
岸边,大小近万艘各色船只整齐停靠,一眼望不到尽头。
颜色各异的旌旗迎风飞舞,几乎遮断整个江面,其舰队规模之浩瀚庞大,足以令无数见者动容。
但仔细看去,却是以商船居多,甚至还有些渔舟之类,想必就是左良玉从襄阳及武昌掠夺的民船了。
正中大概是宁南侯的旗舰,名为三桅炮船,仿自荷兰,树三桅,主桅高四丈,船长二十丈,舱五层,船面设楼高如城,可容三百人,配红夷炮八门,千斤佛郎机四十门。
一面大纛竖在楼船正中,在月光照耀下迎风飞舞,上书“大明宁南侯左”。
船首则立着一面大旗,却比那大纛还要大上几分,上书三个大字:
清君侧。
周边战舰共围合三层,靠近旗舰的是一种名为海沧船的中型战舰,可乘员五十余人,装备千斤佛郎机四门,碗口铳三架,噜密铳(仿奥斯曼火绳枪)六把,喷筒五十支,烟筒八十个,火砖五十个,火箭两百支,药弩六张,弩箭一百支。
再外围便是名为苍山船的小型战舰,乘员三十余人,装备千斤佛郎机两门,碗口铳三架,噜密铳四把,喷筒四十支,烟筒六十个,火砖三十块,火箭一百支,药弩四张,弩箭一百支。
最外侧则是无数网梭船乃至渔舟拱卫,密密麻麻铺满江面。
船与船之间形成水道,来往小舟络绎不绝,俨然营寨一般。
如此庞大的舰队,足以在任何水网之地畅通无阻,即便出了海也足够横扫周边不知多少个小国。
但在长江里,它们却连以骑兵作战为主的建奴都抵挡不住,最终连同操纵这些船队的精兵强将一起,拱手投降。
等到郑成功收复台湾,又被清廷占领后,大明曾傲啸南洋的海军彻底落下帷幕,这片古老土地正式失去了绵长海岸线外的浩瀚海洋。
“呸,左逆!”
刘慎身后,辛崇山骂了一句,冷笑说道:
“只可惜当年没把这些船一把火烧干净,不能让左逆尝尝睡冷舟的滋味!”
周定却皱了皱眉:
“如此舟师,顺流而下,用不了多久就能到九江,为何在这里磨磨蹭蹭?
左逆若连袁总督都如此惧怕,又谈何直奔应天?”
“你这话说的,左逆为什么不能惧怕袁总督?”
辛崇山看了他一眼:
“四省军务皆制于九江,鄱阳湖水师同样兵精粮足,想要顺顺利利沿江而下?门都没有!”
刘慎没有说话,但他却大概猜出了原因。
左良玉老了,也病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