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厢房里,柴安身边站着范良翰,两人一起来探望杜仰熙。
柴安环顾一圈,只见厢房格外简陋,东南角窗户还在漏风。
“不是范表弟提起,我都不知你搬到这儿来了,这种简陋地方怎么能住人呢!德庆,还不快替杜郎君收拾行装,搬到我那儿去养病!”
被点名的范良翰陪了个尴尬的笑脸。
杜仰熙起身:“柴大官人——”
“哎,这次你一定要听我的,搬!”
德庆正预备动手,被春来一手拦住。郦娘子火急火燎走进来。
“哟,这种地方怎么就不能住人了,难道我郦家的全不是人?”
柴安起身:“郦娘子误会,我绝无此意。”
范良翰打圆场:“丈母,我表哥他不是这个意思,他是说呀,这小院原作库房之用,杜郎君要寻个清静的地方备考,恐怕多有不便。”
郦娘子咄咄逼人:“哪里不便,兴国寺的厢房都能住,我这儿就住不得?我家是头顶缺了瓦还是地上少块砖,未必他柴家的墙也比旁人多一面的!”
柴安微笑:“郦娘子,郦家都是女眷,年轻男子久居于此,自然是不便的。”
郦娘子冷笑:“两个院子以围墙相隔,各有门户出入,根本两不相干的!我原就打算好了,这正房做了库房,东西两厢还赁出去。只是一家子女眷,不好赁给复杂人户!他两个都是正经的读书人,在我这里住着,一则可安心攻读经史,二则也替我守好门户!四福斋往来多文客,少不了唱和应答的,我呢,这里减免房费,供给每日茶饭,他们替我柜上誊誊写写,岂不两便!”
柴安还不死心:“可是——”
郦娘子打断:“大夫可说了,那屋里的人元气大伤,好似伤了根的残树,一挪就是一个死!杜郎君,你自己拿主意吧!”
杜仰熙无奈地看着柴安一笑:“你看,郦妈妈盛情厚意,处处体贴周到,却之实为不恭,我也只好赧颜领受,往后再报了!”
柴安哑然。
柴安出门后,在小院里溜溜达达,四处巡视。
范良翰一会儿跟他走到东,一会儿又跟到西,忍不住道:“你这一大清早把我叫出来,就是让我陪你来看两个举子的?”
柴安反问:“你不来,郦家会让我进门吗?”
范良翰向东厢房方向瞅了一眼,低声道:“哥哥,你到底想干什么呀!”
柴安没理他,自己在墙根下站住了,伸手敲了两下围墙。一低头,发现范良翰像壁虎一样趴在墙上,立刻把人拎起来:“干什么呢!”
范良翰嘿嘿一笑:“我想弄明白这墙到底怎么了,值得你看这么久?”
柴安扫了那墙壁一眼,冷哼一声:“太矮了!”
一大清早,琼奴在扫院子,突然听见古怪的动静。
她一抬头,呆住了,忙丢了扫帚跑进门去:“娘!大娘!三娘!快出来呀!”
不多时,琼奴扯着郦娘子出来,寿华和康宁也紧随其后。琼奴把手往墙头一指:“你们瞧!”
众人一看,两个院子中间的矮墙上架了一座梯子,两个工匠正往上面垒砖头。
郦娘子气坏了,打开门就冲了出去,口里嚷嚷:“干什么干什么,你们干什么呢!”
康宁仰头,不可思议地看着这一幕。寿华摇头叹息。
除了四个个砌墙的工匠,还有人正忙着清扫小院,打扫蛛网,重糊窗纸,并搬了崭新的桌椅、床褥进房。
郦娘子喊:“哎,怎么不和主人家商量一下就动手?你们都是哪儿来的!”
德庆赔笑:“郦娘子莫恼,郎君命我等洒扫除尘,重新打点,好让杜郎君住得舒适些。我让他们轻点儿,绝不扰了您!”
“这……那这墙又怎么回事儿!”
“那边儿可都是女眷,这君子防未然,不处嫌疑间,将这面矮墙稍稍加高几尺,也好免去瓜李之嫌!杜郎君是点了头的,您说呢?”
“你!你们!哼!”
德庆赔笑,郦娘子又把那墙望了望,气得拂袖而去。
东厢房里,柴安收回投向外间的眼神,笑着向杜仰熙道:“你人还在病中,身边不能少人服侍,我将她二人留下,也好替你煎药送茶、铺床叠被,总不好老是麻烦郦家人嘛!”
杜仰熙略扫一眼,不动声色地笑笑:“你不知隔壁那位安道兄,性子有多古板!若要女子贴身服侍,我怕他醒来以后要投湖自尽了!至于我么,读书时最怕人多聒噪,又不能叫她们统统做了哑巴,能免则免吧!”
柴安话锋一转:“早知你会不惯,灵药,打今儿起你就留在小院伺候。”
灵药点头称是。
杜仰熙还要说话,柴安故意板下脸:“一个小小书童,也要一再地谦让,再说半个不字,我真要恼了!”
杜仰熙无奈笑道:“好好好,我收下,收下,多谢了!”
柴安满意微笑,又道:“听说桑郎君服药后仍不见好,怕是郦家请的这个大夫不大中用!未免误事,我已去请玉堂巷的柳大夫,极擅治寒症的,包你手到病除!”
不一会儿的工夫,郦家后院的矮墙已增高三尺,成了一面高墙。
郦娘子脚底下踩了高凳,也远远够不上墙头,气得她身子一晃,险些从上头摔下来。琼奴忙扶她下来:“小心点!慢点儿,我扶着你!”
郦娘子好容易下来了,顺着高墙来回踱步,气急败坏:“非但加高了围墙,还派小厮看着那边门户,这是把我们当贼防着呢!请来的反客为主,登门的占山为王,这叫什么事儿啊!”
寿华望向康宁,忍不住地笑。
康宁问:“大姐姐,你笑什么!”
寿华叹息:“我今儿才算知道,什么叫道高一尺,魔高一丈!三娘呀,咱们费心把人留住了,怕也难以如愿呢!”
康宁冷笑道:“那就瞧一瞧,咱们到底谁守道,谁为魔!”
另一边,柴安走出小院,德庆迎上去,说:“郎君,院里都收拾好了,您还有什么吩咐?”
柴安目光在整洁的小院内逡巡一圈,最后落在靠近墙边的那棵大树上。他突然发现,顺着这棵树可以爬上墙头,立刻皱起眉来:“太高了!”
德庆一头雾水。
……
西厢房里,琼奴在院中晒被褥,康宁拖了张凳子坐在廊下,向高墙方向望了一眼,吹起了笛子。
轻快的笛音瞬间飞出了很远,琼奴听着,手上慢了下来,渐渐出了神。
东厢房里,杜仰熙披衣坐在桌边喝药,听见笛音不禁侧目:“哪里传来的笛声?”
灵药也觉得纳闷。
另一边,康宁吹得正在兴头上,一阵难听的锯木声响起,康宁的笛音戛然而止。
柴安站在廊下看人锯树,故意斥责道:“老鸦都在树上落窝了,日夜地吵嚷不休,惊得病人歇不好觉,长此以往如何养病,你到底怎么办事的!”
德庆会意:“郎君,小的早想伐了这棵树,就怕伐木声扰人清静呢!”
柴安高声道:“老人们常说,老鸦在此筑窝,无灾必有祸,我倒不忌讳这些俗套,人家却是要大考的,恐怕不吉利呢!再说伐棵树不过半日光景,半日都忍不得,就得再忍上两月,这笔账会不会算,还敢说不是你惫懒!”
“是是是,都是小的过错,还是郎君有决断,往后没了老鸦聒噪,才好专心攻读呢!”
康宁气坏了,猛地站了起来,快步往外走,走到门口站住了。
不行,人家正等我去兴师问罪呢,不上他的当!
康宁想到此处,气呼呼地转身回去了。
柴安若有所觉地望了围墙方向一眼,得意地一笑。伐木人锯得更卖力了。
东厢房里,动听的笛声被恼人的锯树声打断,杜仰熙皱眉看向灵药。
灵药说:“这老鸦夜夜喧闹,害桑郎君昨儿翻了一宿,着实恼人呢!伐了也好!伐了也好!”
杜仰熙洞若观火,端起药碗一饮而尽,又说:“灵药啊,你家柴大官人……可真是个有趣的人啊!”
寿华房间里,郦娘子被伐木声吵得坐立难安,气愤道:“不行,我再不管管,他要拆我家院子了!我得去!”
寿华放下手里的香材:“娘,先前你不还嫌乌鸦叫得心烦,又说那棵树一地落叶,扫也扫不尽的,迟早叫人来伐了?”
郦娘子语塞,一看到康宁进来,马上寻到理由:“扰了你三妹好雅兴呢!”
福慧失笑:“三妹妹脸色不大好,可别是气着了。”
康宁叹了口气,在一旁坐下:“二姐姐别取笑人,没看见娘心里也烦呢!”
郦娘子把桌上栗子一推:“烦烦烦,可不是烦死个人了!”
好德从门外探头:“娘这么焦心,诚不如请个好媒人,直接登门说合去!”
郦娘子信手抓了两颗烤栗子砸过去,没好气道:“去,小丫头懂什么!”
好德忙笑着躲了。福慧说:“你们以为娘不想啊!这两日我都打探清楚了,那个杜仰熙清高得很,当众拒了刘家的婚事!你们知道刘家嘛,财雄势大,崇明门外大街过半的铺子可都姓刘!消息传扬开来,人人赞他清贫自守、志向高洁,是一位真名士!富室大家都不放在眼里,能看上一座小小茶肆的女儿?至于那位桑……”
寿华提醒:“桑延让。”
“对,那位寄居兴国寺时,除了摆摊卖字,就是闭门读书,从不与其他举子闲游交际,因寡言少语,人送绰号‘桑石头’的,那也是个怪人!”
乐善也探头,嬉笑道:“那又如何!大雪的天,不是我家好意收留,送汤送药,早不知何处冻死饿死!敢不知恩图报,看我娘不在汴京骂臭了他!”
好德再度冒头:“挟恩得来的婚事,等过了门,必是东嫌西嫌,视你如仇!娘是要嫁女儿,可不是把亲闺女往火坑里推!”
寿华沉吟道:“四娘有见识,除非这桩婚事,是他千方百计,主动求来的!”
福慧说:“嗯,这就更难了,总不好叫待字闺中的女孩儿家,去学那个什么毛遂吧!”
众人苦思冥想,突然康宁问道:“那是什么?”
寿华望过去,正是角落里的一堆书,于是说:“娘担心他二人真的一个也不中,将他们的旧书文章全搬来了,叫我先探探底!”
康宁一拍巴掌:“有了!”
众人诧异望她。康宁眨眨眼:“常言道,上赶的不是买卖,既要叫人心甘情愿地来求,还须慢慢地设局才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