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厢房里,桑延让在榻上咳嗽不止。
“你叫他们把书给我送来!咳咳!”
杜仰熙无奈:“安道兄,没有人绑你的书,是大夫说你刚刚醒转,不宜操劳——”
“我再说一遍,我要我的书!你让他们把书还我,闻不到书香,我才真要死了!书,我要我的书!咳咳咳!”
话音未落,春来指挥着小罗、小姜抬着一担书进来了,笑盈盈道:“二位郎君,娘子嘱咐尽早把书送来,莫耽误了二位温习。娘子还说,学业是要紧,可桑郎君是久病初愈的人,更得顾惜自身,万不可着急啊。”
桑延让一心扑在书上,忙着查看有没有缺损,杜仰熙笑道:“你看我说什么来着?替我多谢郦娘子!”
春来笑笑,行礼后正要带人退出去。这时桑延让翻开了《春秋繁露》第十七卷,翻到最后两页,惊呼:“这是——”
春来一愣,定睛一看:“哎呀,错了错了,放错了,这不是你的!”
她上来便要取回,桑延让往后退了一步:“《春秋繁露》第十七卷,我寻遍了相国寺的书市,所有藏本都缺了末尾这两页的,你从哪儿得来的?春来姐,这本书可否暂借两日,我亲手抄完了再还你!”
春来说:“这我可做不得主,需回去问过我家——”
杜仰熙说:“问谁?”
“问我家三娘子。”
小罗多嘴:“就是比文招亲不成,最后以驴赠你的那位小娘子,那爱吹笛的也是她!”
春来假意斥责:“嚼舌根!回去告诉娘子,狠狠打你的嘴!”又劈手夺回书:“要借书?待我回去问过三娘子吧!”
春来走了,桑延让亦步亦趋地跟着,最后回望杜仰熙:“你识得那郦三娘,你快去求她!”
杜仰熙不乐意:“我和那郦家三娘可有宿怨呢,人家还不把我轰出来?”
“那我管不着,我要那本书,你快去就是了!”
杜仰熙苦笑。
他来到郦家后门,来回踱步,灵药见状奇怪地问:“郎君,您这是——”
“无端坏人家婚事,此刻还敢登门求书。要求不来,安道那个爱书成痴的脾气,绝计不让人消停!真去求了,我怕得挨上一顿好打!呵,都是你家柴大官人害我!”
灵药忍不住笑:“苦了郎君了!哎,来了!”
一顶轿子落在后门,康宁和琼奴走了出来,二人戴着帷帽,手里拎着大包小包的香材。
康宁还叮嘱:“还不快些,大姐姐急着要用呢!”
她们似乎并未注意到杜仰熙,急慌慌进门去了。
轿子离去了,地上却落下一只小纸包。杜仰熙自然地走上前,打开层层叠叠的包装,里面裹着一小块其貌不扬的香材。
灵药好奇:“包得这么宝贝,到底是什么?”
杜仰熙望向郦家的大门,若有所思。
翌日,柴安一进院门,发现杜仰熙在院中读书,偶尔会望两眼高墙的方向,当即便沉下脸来。
范良翰看看那面高墙,又看看被砍掉的树,以一言难尽的眼神看向自己表哥。
柴安若无其事道:“这么冷的天儿,竟跑到外头来读书,怎么,待会儿有客?”
杜仰熙收了书,掩饰道:“我哪儿有什么客人。屋里生着炭盆,反叫人昏昏欲睡,外边儿更清醒。二位,里边儿请!”
柴安扫了一眼高墙方向,才随众人入内。
范良翰满脸关切地说:“元明,送来的东西,怎么又退回去了?我好说歹说,还是执意不肯收下!”
杜仰熙解释:“二位不要误会,桑安道性情狷介古怪,他说此去应考福祸未知,无端受赠凭空折福,这也有个无功不受禄的意思。”
范良翰失笑:“莫非你们将来都是要做官受禄的,怕我们有所企图?不过是些衣服鞋袜,又不费什么钱财!”
柴安阻止:“哎,元明他就是这个脾气,他是不愿因外物与你我结交,不亏不欠朋友方能做得长久!君不见,他人虽在这儿住着,也不肯多受郦家分毫呢!”
杜仰熙道:“还是柴兄了解我,算我没有白交你这个朋友!”
柴安失笑:“你呀!”
几人正在说话,春来走进来,向众人行了礼,将托盘放在桌上。
“杜郎君,我家三娘子说了,那龙涎香来自大食,客人好容易得了一块,送到香铺来串孔镶玉的,极是贵重。幸蒙郎君拾来归还,解了燃眉之急。郎君高义,无以为谢,仅有一套旧笔墨,写诗画画倒还顺手,望郎君惠存。”
柴安脸色微微一变,范良翰还浑然不觉,快步上前,举起墨条查看:“哎呀,人都说歙州人潘谷制的墨独步天下,却不知相国寺外头那些‘松丸’、‘狻猊’多是赝品!你瞧,‘墨仙人’制的墨,有他亲手打下的印记,就在这儿!”
柴安冷冷望着范良翰,范良翰一无所察,又兴致勃勃地去把玩砚台。
德庆看着不知死活的范良翰,冷汗都下来了。
柴安说:“容我一观!”
范良翰把砚台递过去:“这砚台也不似凡品——”
柴安翻来一瞧,砚台底部刻有一树梅花,还有一首诗句。
杜仰熙把墨条翻来覆去地看,果然格外心动,但他还是放了回去,正要开口拒绝,春来察言观色:“三娘子还说,原是我家阿郎用过的旧物,久搁蒙尘着实可惜,郎君要是不收,她也只好另以金帛酬谢了!”
范良翰说:“收下,你捡了贵比黄金的龙涎,她才拿这个来谢,这总不是无功受禄了吧,收了!”
杜仰熙微笑:“那请春来姐替我谢过三娘子!”
春来清脆地应了一声是,脸上刚露出个灿烂的笑来,就听见“啪”地一声响起。柴安大为懊悔道:“哎呀,是我不好,竟失手给跌了!”
春来望着地上跌坏一个角的砚台,当场脸就青了,连连跺脚:“这可是上品澄泥砚呢!”
范良翰叹息:“哎呀,可惜,太可惜了!表哥,这么好的一方砚,怎的如此不小心!”
杜仰熙正俯身要捡,柴安快他一步,抢先弯腰捡起砚台来,歉意地说:“杜郎君莫怪,我那儿有一方青州红丝石砚,明日便送来赔你!”
杜仰熙无言以对。
柴安一出门,德庆便向他一努嘴:“您瞧!”
春来正站在西厢门口,将一本书递给桑延让。
桑延让一看,正是《春秋繁露》第十七卷,惊喜万分说:“春来姐,替我多谢你家三娘子!”
春来微微一笑,有意无意地瞥了柴安方向一眼,轻哼一声。柴安冷冷扫过,大步离去。
范良翰更糊涂:“表哥?!无缘无故又甩脸子,慢一步!我有要紧话同你说!”
郦家后门少见地开着,琼奴正端着一碗剩饭在院里喂野猫,康宁立在门边笑看。
柴安在门外停住了,康宁听见熟悉的脚步声,早已有所预感,却没有回过头来。
隔了一道门槛,柴安望着她背影,冷笑一声:“两边下注,小心一无所得,终落得一场空欢喜!”
丢下这句意味不明的话,他便快步走了。
德庆从鼻孔里鄙夷地哼出一声,也跟着去了。
范良翰追过来,意外驻足:“三姨?”
康宁这才回身向范良翰行礼,范良翰仓促回礼:“外边儿冷,快回去吧!”
康宁点头,目送范良翰远去,春来回来复命,眼圈还红红的,一脸委屈的模样。
琼奴先问:“事儿没办成吗?”
春来控诉道:“原都办成了,谁知那姓柴的竟把好砚给摔了!”
琼奴吃惊:“摔了?”
“摔了!”
琼奴愤然道:“三娘,早说趁其不在行事,免得叫他裹乱。果然此人用心险恶,可惜你刻了大半夜呢!”
康宁却一笑:“好!摔得好,摔得妙!这一摔,我非但不该怪他,还要多谢他哩!”
二人愕然。
潘楼阁子里,柴安将那方残破的砚台拼起,完整的诗句显露出来:
春梅杂落雪,发树几花开。真须尽兴饮,仁里愿同来。
柴安气得够呛,暗暗咬牙,心想:回文结缘,又以回文相和,好一个情意绵绵!为了杜仰熙这条大鱼,你真舍得费心机啊!
范良翰这才明白过来:“原来这是三娘她……”
他捂住嘴,过了一会儿才惊呼:“哦,我明白了,丈母是看上那姓杜的了!难怪!我观其仪表谈吐、人品才学,确是出类拔萃,女儿许了他,说不准将来真成了高官娘子,谁又能不动心呢!表哥,其实今天我来,要替表姨劝你——”
柴安打断:“要替人说项,请免开尊口!”
范良翰不管,继续说:“表姨说了,你不中意的,她也不再提起了。只有一户人家,论家资豪富,正与柴家匹配,说起他家女儿,不只幽娴贞静,更与你青梅竹马、志趣相合!她要过了门,可保夫妻和和美美,家族兴旺百年啊!”
柴安不耐烦听完,起身就走。
范良翰急了:“哎呀,不是别人,就是那刘八娘啊!”
柴安站住,诧异地回过身来:“你说谁?”
“还能有哪个八娘,那个刘塘的女儿,你从小唤作小八妹的!”
柴安心念急转,突然又坐了回来:“哦,原来是她!”
“是她!是她!”
柴安自言自语道:“是啊,怎么把她给忘了!我同小八妹倒有两年不曾见过,正该见见才是啊!”
范良翰闻之大喜:“好好!表哥你想通了太好了,我这就去告诉表姨,寻机让你们见面!我这就去!你等着我!等我!”
范良翰说着,欢喜地急奔出去。
德庆悄悄窥探柴安面色,只听柴安笑了一声:“三娘,这回可怪不得我,分明是天意不肯成全你啊!”
刘家花厅里,范良翰在麻袋里挣扎不已,随后被狠狠丢在地上。
“你们下去吧!”刘八娘命令。
小厮松了麻袋口退下,范良翰猛地从麻袋里挣了出来,滚落在地,迎面便是一双绣鞋。
他从下往上一望,见是个面容清秀的陌生女子,脱口而出:“我是你们绑来的,娘子要寻上门,你可得为我作证啊!不是我偷溜!”
刘八娘被他这副滑稽的模样逗地笑出声来。这时,柴安的声音远远传来:“叫你别作弄他,看把人吓的!”
范良翰一见柴安从屏风后现身,顿时叫嚷起来:“表哥,表哥救我呀!快救我!”
柴安上去帮他解开绳索,把人扶起来,笑道:“别怕!八妹是好意请你来做客!”
范良翰不满:“天底下哪儿有这等请客法,吓煞个人!”
刘八娘说:“范郎君勿恼,听柴大哥说你被嫂子拘在家中看账本,出来一趟不易,怕你不肯来,方出此下策。将来嫂子兴师问罪,只管推奴家身上便是!”
范良翰没好气地一抖衣裳:“说得轻巧!娘子要是问起,一个未嫁的小娘子,为何不绑别个,单只绑了你去,平日必有见不得人处,你要我怎么答!怎么答啊你说!”
刘八娘忍不住又笑。柴安也微笑,郑重道:“表弟,闲话莫提,八娘请你来,可有一桩要事托你呢!”
范良翰愣住。
东厢房内,杜仰熙阖上书,摊纸研墨预备作画,忍不住轻轻咳嗽一声。
桑延让无奈道:“亏了柴郎君,柳大夫确是名医,踏进鬼门关的人也能救回来。可我的病刚好,你倒又咳嗽上了!”
杜仰熙敲了敲桌上的《春秋繁露》:“还不是为了替你补上这几页,也不知前生欠了你多少债!”
“正好,我拿去还了!”
桑延让正欲取书,杜仰熙突然一手按住。桑延让察言观色,突然笑了。
“好,你去还!你去还!顺便一睹这位郦三娘的真容,也不枉费那动听的笛音!”
杜仰熙冷哼一声,嫌弃地挥挥手,说:“范家午后还要请我过府作画,我得先起一遍稿,走走走,别扰我!”
桑延让意外道:“范家?怕不是那郦三娘托词要见你吧!”
杜仰熙只觉荒谬,摇头失笑,低头继续作画,却又突然抬头:“不会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