房间里清香弥漫,寿华将白梅花、檀香末按比例配好,又接过康宁递过来的清水,将梅花和檀香末都泡在了水里。
福慧嗔怪:“五妹真是爱作怪,吃个馄饨这么讲究。非要用浸过梅花的水来和面,这馄饨过后还得用鸡汤煮吧?”
康宁笑道:“是娘看着梁妈妈分茶店的生意眼红,说什么眼看就是冬至了,这时节馄饨卖的最好!依我看很不必费这事,各种馅儿的下上一锅,就叫百味馄饨,准比她家的丁香馄饨强!”
福慧促狭道:“百味是好,到底不如梅花风雅,怕不中隔壁书生的意呢!”
三人都笑起来。
这时,香儿匆匆入内,悄悄在福慧耳边说了几句,福慧骤然变色,腾地一下站了起来:“你再说一遍!”
香儿环顾四周,忐忑地回答:“娘子,日中时分,有人瞧见郎君身边的范九亲自开了后门,引了一位年轻女郎进去……”
福慧气得花容变色,火冒三丈:“好哇,我才出门几刻呀,就把外头的公然领家里去了!好,好!好了伤疤他忘了疼!”
福慧不及与姐妹们招呼,怒气冲冲地走了,香儿向众人行礼告退,追了出去。
寿华慌忙提醒:“三娘,我看要出大事,快跟去看看!”
康宁应了一声,快步追上:“二姐姐!二姐姐!”
另一边,范良翰在书房里来回踱步。
他忍不住追到柴安跟前道:“哥哥,我帮你这个忙,可是冒了天大的风险!叫二娘晓得我把个未嫁女郎引到家中,她非扒了我的皮不可!”
柴安放下茶盏:“借个地方给刘八娘,至于怕成这样么?”
“噫!她不向你借,偏偏向我借?我一个有妇之夫,她一个闺中女儿,又是何时相识,何时有的交情,说不清的呀!娘子知道,一大坛子陈年老醋又要泼翻了,敢情挨骂受苦的不是你呢!”
柴安失笑:“柴刘两家在议亲,她此刻登门多有不便,这才借了你的地方。你放心,二娘追问起来,不是还有我嘛!”
范管家入内禀报:“二位郎君,那作画的书生到了!小的已按柴郎君的吩咐,把人送过去了。”
“办得很好,下去吧!”
范管家退下,范良翰瞅瞅天色,叹了口气:“但愿那刘八娘早把怨气吐尽,快快地离去,别叫二娘回来撞见!”
柴安望着垂头耷脑的范良翰,微微一笑,心想:表弟,这回我可要对不住你啦!
走廊里,福慧怒发冲冠、一路疾行,康宁追赶不及,被她远远甩在后头。
范管家迎面撞上福慧,吓得掉头就跑。福慧大喊:“站住!”
范管家垂下头,乖乖站住了,说:“娘子回来了,小的这就去禀报郎君!”
“不必了!我要的人,我自己搜,回头再与你慢慢地清算!”
福慧丢下管家,带着香儿快步离去。
范管家慌了神追上去:“娘子!娘子!”
康宁也追上来喊:“二姐姐!二姐姐,慢行一步!你听我说呀!”
范良翰一脚踏出书房,突然听见不远处有管家高声呼唤“娘子,郎君不在书房”的提醒,知道福慧直奔书房来了。他顿时浑身一凛,转头慌不择路地逃离。
康宁快步行到拐角,已不见福慧踪影,正在着急时,突然被柴安拦住,顿时吃了一惊。
柴安一笑:“随我来!”
不等康宁反应过来,柴安直接把人带走。
柴安强牵着康宁的衣袖避入一间厢房,康宁用力将袖子从他手里抽出:“放手!”
康宁扭头就要往外走。柴安淡定地说:“三娘就不想看看,那杜仰熙是怎样一个人么?”
康宁陡然站住,狐疑地回头望向柴安。
柴安走到厢房内足有一人高的立柜前,打开柜门,说:“委屈三娘暂且入内一避。”
“杜郎君会来?”
“我向来以诚相待,可曾骗过三娘一句?就算我别有图谋,也只想让你认清一个人,不会伤你分毫。别忘了,这儿是范家!”
“可是……”
柴安娓娓诱导:“画虎画皮难画骨,不知他是个什么人,你也敢轻言嫁娶!三娘,我可是在帮你呀!”
康宁怔住。柴安又说:“请。”
康宁不再犹豫,藏入立柜,柴安作势要进,柜门被康宁握住,眼神威胁,示意他另寻别处。
柴安一笑,替她阖上了柜门。听见外边脚步声越来越近,他环顾一圈,直接往床下藏身。
人一钻入床下,迎面就和一双贼亮的眼睛撞上。
柴安差点笑出声来,范良翰吓坏了,忙捂了他的嘴:“嘘!娘子四处寻我呢,快快噤声!”
柴安点点头。门突然被人推开,杜仰熙几乎是被人步步逼入厢房。刘八娘紧随其后进来,门外女使立刻关上了门。
杜仰熙道:“刘娘子,你不依不饶,一路把我赶到此处,到底想怎样?”
刘八娘黛眉倒竖:“寻个清净地方好问话!杜郎君还未回答,为何无故拒婚呀!”
杜仰熙隐忍,连连后退:“是我命浅福薄,才智低微,配不起刘家女郎——”
柜中,康宁听见杜仰熙的声音,不由微微变色,耳朵贴在柜门上,认真听起了外间动静。
察觉那二人入内,床下的范良翰下意识要出声,柴安反过来捂住他的嘴,示意他安静,范良翰气得吹胡子瞪眼。
刘八娘逼上一步:“胡吣!你既不愿迎娶,想是轻视刘家不过商户,立心要娶个名门闺秀,攀上个实权的岳丈了!又为何与郦家比邻而居,更生出议亲之念!”
杜仰熙退了一步:“虚妄之言!没影的事儿!”
刘八娘再逼:“哼,你一个上京赶考的举人,成了五女之门的近邻,彼此常来又常往,半点嫌疑不避,还敢辩赖说没有!”
杜仰熙再退:“刘娘子!有或没有,都是我自家的事,本与旁人无涉!”
刘八娘又逼:“郎君果真心高气傲,别选世宦高门,足见你我姻缘簿上无缘,三生石上无名,自是与我无涉!可你舍我而就郦家之女,我就不能不问了!”
杜仰熙又退:“问什么?”
“郦家是钱布天下,还是郦氏女别有妆奁万金?”
杜仰熙退无可退,后背一下子撞上立柜,康宁悚然一惊。
走廊外面,“砰”地一声,福慧大力推开另一间厢房,里面空空如也。
不等管家松口气,福慧又快步往别处搜寻,管家擦擦头上冷汗,赶紧追上。
这边,范良翰蠢蠢欲动想探头看热闹,被柴安一把按了回去。
杜仰熙脚步一转避开了咄咄逼人的刘八娘,藏在柜中的康宁松了口气。
刘八娘还不肯罢休:“纵她有七分容貌,未必我逊她五分颜色?她就有十分的才情,难道我多她二分丑拙?杜郎君,你瞧仔细了,我何处比不得她!”
康宁在里头听得想笑,却又忍不住摇头。
杜仰熙被逼到了床畔,不好认真去看女儿家的脸,只好把袖子一遮,避开对方灼灼双目:“没有!你千好万好,只是婚姻命定,不可强求……”
“你应不应的,我不稀罕!可你这边拒婚那边俯就,分明把我贬到了泥地里!他日汴京人皆言说,刘家女不及郦氏女,连一个还没中进士的举人,都敢弃我、欺我、辱我呢!”
杜仰熙惊地一屁股坐在了床上。
范良翰头顶上发出嘎吱一声,落下一篷尘埃,他忙低头揉眼睛。唯有柴安镇定自若,耐心聆听。
刘八娘立在对面,冷眼望向杜仰熙:“今儿你不说出个道理,别想出这个门!”
杜仰熙忍无可忍,断然起身:“好!”
他这一声,反倒把刚才气势逼人的刘八娘惊了一下,下意识往后退了一步。
杜仰熙掷地有声:“刘娘子要交代,我便给你交代!我杜仰熙娶妻有三不重,一不重女方家世门第,二不重她妆奁几何,三不重女子相貌才情。我出自寒微,与寡母相依为命。二十载悲酸愁苦,不足向外人道也。官宦富商之女多半骄纵任情,她能敬重善待我那位年迈贫寒的母亲吗?不能!就算刘家富比石崇,你刘八娘美若天仙,终究不是我求的那位孟光!”
刘八娘呆呆望着他,康宁同样听得呆住了。
范良翰连连点头,一脸敬佩。柴安察觉有什么不对,深深皱起眉头。
外面传来福慧的声音:“人是不是在里面!你让开!”
“不是,不是,里边儿没人,没人哪!”
屋内二人骤然变色。
刘八娘花容失色:“坏了,她怎么回来了!要叫她撞见,我可非嫁你不可了!哎呀!这范大郎忒没用了!”
门外,福慧正在狂拍门:“范良翰,你出来!范良翰!范良翰!”
管家愁眉苦脸:“娘子,没有人,里边儿真的没人哪!”
二娘指着陌生的刘家女使,质问道:“没人?那她是谁?!你当我是瞎子还是傻儿,凭你们糊弄的?范良翰,你再不出来,待我拿住了人,更是罪加一等!”
敲门声越发急促,刘八娘气恼道:“我去开了门,一五一十地全说了!”
杜仰熙异常冷静,转念一想,便知其中有诈,问道:“刘八娘,范家郎君邀我作画,究竟是受谁请托?”
刘八娘语塞,眼珠子乱转:“这……”
杜仰熙高声道:“还不出来?!真的要我亲自去搜么!”
范良翰听得外头二娘声音,早已魂飞魄散,要把自己往深处藏,已被柴安一把推了出来。
范良翰尴尬地望着屋中二人笑笑,又听见拍门声,陡然惊醒,冲上去扯住杜仰熙就往立柜奔:“来不及了,过后我再赔罪!”
刚欲打开立柜,突然听见床下柴安一声咳嗽,范良翰一个激灵,转头把杜仰熙塞床底下了。
杜仰熙倔强地扒住床沿,坚持不肯进去:“问心无愧,为何要避!”
范良翰猛塞他的脑袋:“求求你!只当救我一命!”
杜仰熙一进去,又和柴安面对面了。柴安毫无愧疚地对他一笑,挪了个空处:“元明,请。”
杜仰熙冷笑一声:“柴兄,客气了。”
范良翰一回头,刘八娘竟自觉走到立柜前头:“我知道!不必多说!”
她打开柜门藏身进去,脸色一变,电光火石间就什么都明白了。刘八娘立刻转过脸去,只当瞧不见康宁。
此时,不断颤动的门突然不动了,外头二娘的声音也停了,范良翰奇怪,一步步靠近门去。
他人刚到门边,只听“砰”地一声巨响,窗户纸被石头砸了一个洞,连窗棂都裂开了,对面的福慧举着石头,一张俏脸盈满怒气。
范良翰一声“娘呀”,竟是顾不得旁人,连滚带爬地冲向一扇窗户,毫不犹豫跳窗逃跑了。
香儿高呼:“娘子,郎君跳窗跑啦!”
床下的柴安和杜仰熙听见声音,同时心想:“没用!”
福慧闯入房内,下令:“搜!”
柴安只好亲自出来,拂去身上灰尘,行礼道:“弟妹息怒,个中另有缘故,都是我的过错,不要冤枉了表弟!先把人寻回来,夫妇慢慢商酌,必有个善处的!”
福慧一怔,迅速扫了床下一眼,果然不再纠缠,转头追范良翰去了。香儿忙跟了上去。
柴安说:“元明,还不快快出来!”
杜仰熙从床底下出来,一脸阴沉:“柴兄,你这桩事做得,未免太不地道!”
柴安扫了一眼立柜,赔笑:“我与刘家本是世交,又受八妹苦托,实在情非得已,还请元明见谅。我藏身于此,也是怕八妹冲动,惹出什么祸来!唉,惊了郎君,我罪该万死,改日亲自登门向你赔罪。趁郦二娘没回来,速速离去吧,管家!”
范管家忙入内:“杜郎君,请!”
杜仰熙满腹狐疑,却也不再多言,只拱了拱手,跟着范管家离去。
那边刘家女使已扶着刘八娘出来,她脚一落地,便气恨地说:“哥哥害我!今儿的账糊里糊涂,你必要给我个交代!”
柴安一笑,低声:“我为八妹铺的可是鹊桥,妹妹错怪好人了!原委稍后再叙,你先回去!”
刘八娘瞪了那立柜一眼,哼出一声,头也不回地走了。
柴安走到柜前,柔声说:“三娘,出来吧!”
柜门一开,柴安便瞧见了郦三娘冷若冰霜的脸。
另一边,范良翰没头苍蝇一样逃窜,一头撞上范管家,扭头就要跑。
范管家忙稳住他:“郎君莫怕,是小的!是小的!那二位都送走啦,娘子捉不着的!”
范良翰一听,顿时精神抖擞:“送走好,送走好!哼!谁说我在躲娘子,一个妇人有甚好怕的!她就现在立在我跟前,你看我怎么——”
范管家神情突然紧张,拼命以眼神暗示范良翰注意身后。范良翰往地上一瞧,果然二娘的影子近在咫尺。
“你待如何?”
范良翰扑通往地下一跪,指天发誓道:“我一时糊涂犯了错,只要诚心悔过跪得快,娘子如何张得开口,下得去手!”说着腆颜一笑:“是不是啊,娘子?”
福慧只觉丢人:“起来!你们下去吧!”
范管家和香儿连忙退下。范良翰讨好地凑上去说:“娘子,我受表哥所托啊!那杜仰熙无故拒婚,刘八娘颜面尽失,非要与那姓杜的当面对质,是表哥逼着我呀——”
福慧啐了一口:“不提还只是个流刑,提了更该活剐!你表哥让你牵线搭桥,你便做了。你就不想一想,郦家想同杜家做亲,你这么办,将我三妹置于何地?事事听命于你那表哥,半点也不顾念我这娘子,这么大的事,你也敢瞒着我。”说着拧住他耳朵:“过来!”
“哎呦,哎呦,轻点儿,耳朵要掉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