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疫病?!“
苏怀仁瞳孔骤缩,握着衣角的手微微颤抖,有些失神,原本就略显浑浊的双眼此刻更添几分惊惶。
“青槐村,赵守义……“
他低声重复,脑海中瞬间浮现出一个青年身影。
往昔,与赵守义的交集如走马灯般闪现。
苏怀仁怔愣了一瞬,花白的眉毛紧紧拧在一起,岁月在他脸上刻下深深浅浅的皱纹,此刻似乎又深了几分,松弛的脸皮也微微耷拉着。
他抬手揉了揉酸涩的眼角,缓了缓神,沉声道。
“明远,别愣着,赶紧收拾药材,跟我去青槐村!”
起初,药童明远还没反应过来。
只是下意识地应了一声“哦”,手上动作却没跟上,还在原地发愣。
直到苏怀仁又提高音量催促一遍,他才猛地回过神。
“啊?师父你要下乡?!”
明远的脸上闪过一丝犹豫,刚要开口,又被苏怀仁的目光给堵了回去。
只得赶忙转身,手忙脚乱地在药柜间穿梭,将常用的药材一股脑儿地往布包里塞,嘴里还嘟囔着。
“这可怎么办,李府那边……”
苏怀仁猛地回头,眼中闪过一丝怒色,背也微微有些佝偻。
“救人如悬丝,争分夺秒!李府不过是些养尊处优、肥胖慵懒之徒,偶感小恙,怎能与一村人性命相提并论!”
“今日若因李府之事耽搁,致青槐村百姓受苦,我苏怀仁有何颜面行医济世!”
此话一出,一旁的石头听得热泪盈眶,这苏大夫果真如传闻那般医者仁心。
……
日头西斜,天边被染成橙红色。
苏怀仁、明远与随行几人坐在驴车上,一路颠簸,向着青槐村奔去。
拉车的驴子“呼哧呼哧”喘着粗气,蹄子踏在蜿蜒曲折又满是坑洼的土路上,发出沉闷声响,驴车的车轮时不时陷进泥坑,引得众人一阵摇晃。
明远被颠得东倒西歪,忍不住嘟囔。
“这路也太烂了,一直晃,遭老罪了,早知道就不跟着来了。”
“让先生们受累了……”
听闻此话,在前方赶车的石头面色微红,一直低着头。
苏怀仁的手攥住车辕,指节在颠簸中泛白,面色一凛,厉声呵斥,声音也因年迈而微微发颤。
“明远!你身为医者,怎可说出这般话?”
“看来这些年只管教你医术,却未曾让你习得医德……以至于你今日竟说出这般话,实在是为师的失职,唉!”
明远听了这话,不但没有自我反省,看向石头的目光中反而隐隐浮现出一丝怨恨。
要不是因为他,自己怎么会被师父一而再、再而三地责骂?
苏怀仁见明远这副模样,不禁微微摇头,目露追忆,缓缓开口道。
“当年我和你师公下乡,路比这更难走,大雨倾盆,道路泥泞不堪,我们摔了无数跟头,却从未有过一丝退意。”
“你觉得颠簸难捱?可知这车轮碾过的每道沟壑,都刻着三更求诊的脚印。”
“去年大雪封山,张家媳妇难产的血浸透了三床棉被,王老汉抱着高烧惊厥的孙儿在冰面上爬了五里路!”
“……他们颠簸的,是阴阳两界的门槛!”
苏怀仁从药箧中抓起一把草药,目中沉着四十载行医的风霜,脸上的老年斑在余晖下格外明显。
“你看这些药材,它们曾在崖缝里攀援百年,被烈日炙烤、暴雨鞭笞,却始终朝着人间病痛生长。”
“我们不过是替这些草木,走完最后一段向死而生的路!”
“医者,以救人为本,但凡有患者需要,不论艰难险阻,都应全力以赴。你觉得路途颠簸辛苦,可那些患病之人,正在病痛中苦苦挣扎,生死一线。与他们相比,这小小的颠簸又算得了什么?”
“若连这点困难都克服不了,谈何治病救人?谈何仁心仁术?”
“医道,始于心,践于行,成于德。若只图自己安逸,又怎能配得上这一身白衣?莫要忘了,我们手中的药,是无数患者活下去的希望,绝不能因为一时的艰难,就将这希望掐去!”
“当年你师公弥留之际,将这半卷《伤寒论》交给我时,说的不是’传承’,而是’偿还’。”
“他说医者一生都在偿还……偿还草木的恩义,偿还患者的托付,偿还天地赋予我们这双能握住生命的手!”
“你天赋异禀,又如此年轻,医术已远超我当年,可医道不仅在医术,更在医德。”
“永和七年疫病横行,药王孙思邈在终南山脚燃起千盏长明灯,以盼后世杏林子弟来续火光。”
“如今,这火传到你手中……”
他抚过徒弟被艾草熏黄的指尖,手上的青筋高高凸起。
“莫让它照不亮乞儿疮溃的躯体,照不透娼妓脉象里的隐痛。”
“明远,为师说了这么多……你可明白?”苏怀仁循循善诱着。
明远听后,如遭雷击,脸上瞬间滚烫,羞愧如潮水般将他淹没。
双眼满是懊悔,缓缓低下头,不敢直视苏怀仁的目光。
“师父,我错了,我以后一定牢记医道。”
苏怀仁拍了拍他的肩膀,语重心长地说:“好!知错能改,善莫大焉,望你今后,莫要再被外物动摇初心。”
……
日落西山,村口早已乱成一锅粥。
村民们三五成群,神色惊惶,交头接耳的讨论声嘈杂刺耳。
一个留着山羊胡的老者,拄着拐杖,哆哆嗦嗦地指向天空,扯着嗓子喊道。
“这疫病铁定是河伯动怒啦!平日里咱们对河神的供奉,怕是不够虔诚,这下可好,河伯降下灾祸,就是要狠狠惩戒咱们这些凡人!”
“否则,隔壁黑水村怎的不会?”
身旁一个年轻媳妇,吓得脸色惨白如纸,忙不迭点头附和。
“我还听闻是那青槐公偷了供奉河伯的香火,这可是大不敬,触怒了神灵,疫病就是报应呐!”
“不,你们都错了!那天出现在河里的赤鳞大鲤,是龙宫太子!咱们惊扰了它,龙王一怒之下,才降罪于咱们村子!”
“你们看,是石头回来了……”
“啧啧啧,还真把苏大夫请来了!”
苏怀仁坐在驴车上,远远瞧见这混乱场景,心急如焚,眉头拧成了个“川”字,浑浊的双眼也满是忧虑。
车刚停稳,他便利落地跳下车,动作虽利落,却仍能看出几分老态。
明远和其他人也赶忙跟了下来。
苏怀仁心急如焚,分开人群。
“都让开,不要挡路!”
这时,赵守义从人群中挤了出来。
他面容消瘦憔悴,眼眶深陷,里头满是疲惫,一看便是为这场疫病心力交瘁。
瞧见苏怀仁,赵守义眼中闪过一丝光亮,微微点头示意,嘴唇嗫嚅着,想要说些什么。
可满心的忧虑却像一团乱麻,哽住了他的喉咙,怎么也说不出话来。
苏怀仁快步走到他身旁,轻轻拍了拍赵守义的手,手上的皮肤松弛又干燥。
“守义,放宽心,我来了,一切都会好起来的。”
这简单的话语,如同春日暖阳,瞬间让赵守义的心安定了几分。
“事不宜迟,一刻都不能耽搁,先去看看病患。”
“好!”赵守义等人不敢耽误,连忙带路。
“听闻苏大夫医术超凡,曾得医圣真传。太医院多次相邀,他都不为所动,一心扎根民间治病救人呢!”
“太好了,若不是神明赐罪,他们这次应该是有救了!”
一路上,村民们议论纷纷,纷纷投来期盼的目光。